第35章 金蝉脱壳

平州城的暮色来得格外早，残阳像一块被血浸透的破布，挂在西边的城墙上，将刑场的血迹染得愈发刺眼。

两个穿着粗布殓尸服的男人抬着担架，快步穿过空旷的广场。担架上的单空偌盖着一张灰毯，露在外面的手垂着，指尖泛着青黑，看上去毫无生气。

“快点，天黑前必须出城。”个子高些的殓尸人低声催促，他是“老鱼”的堂弟，也是沈星琪千挑万选的接应者，代号“石碾”。

矮个的殓尸人“哑叔”点点头，加快了脚步。他是个哑巴，在谭府的殓房打杂多年，因手脚麻利又嘴严，才被委以处理“要犯尸体”的差事——没人知道，他是南方组织埋在谭府最深处的钉子。

两人抬着担架走过街角时，迎面撞上一队巡逻的卫兵。

“站住！抬的什么人？”领头的卫兵端起枪，眼神警惕地扫过担架。

石碾脸上堆起谦卑的笑，露出一口黄牙：“回官爷，是今天刑场上毙了的那个乱党，单空偌。按规矩，得拉去乱葬岗烧了，免得传了瘟疫。”

卫兵皱着眉，嫌恶地往后退了半步：“晦气！快走快走！”

“哎，好嘞！”石碾应着，和哑叔交换了一个眼神，脚步更快地往城门方向走。

担架上的单空偌，眼皮微微动了动。

意识像沉在冰水里，时断时续。胸口传来钝痛，是空包弹的冲击力震伤了肋骨，背上的鞭伤被担架磨得火辣辣地疼，每一次颠簸都像有无数根针在扎。

他能听到石碾和卫兵的对话，能闻到哑叔身上那股常年处理尸体的、混合着艾草和福尔马林的味道，还能感觉到夕阳最后的暖意，透过灰毯落在脸上。

没死。

他真的……没死。

这个认知像一道微弱的光，刺破了混沌的意识。

刑场上那声枪响还在耳边回响，震得他耳膜发疼。他记得自己向后倒去时，余光瞥见谭义夜站在高台下，脸色比死人还白，紧握的拳头指节泛青。

那个眼神。

复杂得像一团乱麻，有愤怒，有痛苦，有决绝，还有一丝……他不敢深究的东西。

谭义夜……为什么要这么做？

是真的想让他死，还是……

胸口的疼痛打断了思绪，单空偌闷哼一声，额头上渗出冷汗。

“单先生？您醒着？”石碾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惊喜。

单空偌没力气睁眼，只是轻轻“嗯”了一声，气若游丝。

“撑住！”石碾的声音带着急切，“沈小姐在城外安排好了，过了这道城门，就安全了！”

沈星琪……

单空偌的心猛地一揪。

他让她先走，让她去南方等消息，可她为了安排这场“金蝉脱壳”，一定还在平州城里，暴露在危险中。

贾落涯不会放过她，谭大帅如果察觉异样，第一个要找的也是她。

“她……”单空偌想说什么，却被一阵剧烈的咳嗽打断，腥甜的铁锈味涌上喉咙。

“沈小姐没事，”哑叔突然开口，声音沙哑得像砂纸摩擦，“她让我告诉您，活下去，比什么都重要。”

单空偌愣住了。

哑叔是哑巴……他什么时候会说话？

转念一想，他就明白了。这是沈星琪安排的后手，哑叔的“哑”，本身就是最好的伪装。

这个女人，总是这么周到，这么……让人放心不下。

担架被抬上一辆破旧的骡车，车板上铺着干草，硌得人骨头疼。哑叔赶车，石碾坐在车后，警惕地观察着西周。

骡车慢悠悠地驶出城门，卫兵只是掀了掀帘子看了一眼，就挥手放行——没人愿意多看一眼“死人”。

出了城，风声陡然大了起来，卷着旷野的尘土，打在车篷上噼啪作响。

石碾掀开帘子，往车板上扔了件厚棉袄：“单先生，披上吧，夜里冷。”

单空偌挣扎着想坐起来，却浑身发软，稍一用力，背上的伤口就撕裂般地疼。

石碾连忙按住他：“您别动！我来！”他小心翼翼地帮单空偌披上棉袄，又从随身的包袱里掏出一小瓶药膏，“这是沈小姐留下的金疮药，说是您用得上。”

药膏是温热的，带着淡淡的草药香，应该是被石碾揣在怀里焐热的。

单空偌看着那瓶药膏，眼眶有些发热。

星琪……

“沈小姐说，”石碾一边帮他处理手臂上的擦伤，一边低声说，“您身上的伤重，不能去大医院，她在城南十里坡找了个老郎中，绝对可靠。过了今晚，我们就往那儿去。”

单空偌点点头，闭上眼。

黑暗中，感官变得格外敏锐。

骡车的轱辘声，哑叔偶尔甩响的鞭声，远处隐约传来的狗吠，还有自己粗重的呼吸声。

疼痛像潮水，一波波袭来，却奇异地让他保持着清醒。

他想起十五岁那年，父亲刚去世，债主临门，家里被翻得乱七八糟。他躲在衣柜里，听着母亲的哭声和债主的骂声，也是这样绝望，却又拼命想活下去。

后来他去了国外，在异国他乡啃着干面包苦读，在枪林弹雨里传递情报，支撑他的，始终是那个年头——活下去，为父亲报仇，为那些像单家一样被乱世碾碎的家庭讨个公道。

可现在，他突然有些迷茫。

活下去，然后呢？

回南方，继续做那个没有名字的情报员，在刀尖上舔血？

还是……

他不敢想另一种可能。

谭义夜的脸又浮现在眼前，高台下那个苍白的、紧绷的侧脸，像烙印一样刻在脑子里。

那个亲手将他送上刑场，又在暗中放他一马的男人。

恨吗？

恨。

恨他的不信任，恨他的严刑拷打，恨他将自己拖入这无边地狱。

可心里某个角落，却有个声音在悄悄问：如果真的恨，为什么在刑场上，看到他那个眼神时，会觉得心脏像被攥住一样疼？

“吁——”

哑叔突然勒住缰绳，骡车猛地停下。

“怎么了？”石碾瞬间警惕起来，手摸向腰间——那里藏着一把短刀。

“有人。”哑叔低声说，目光投向路边的树林。

月光从树缝里漏下来，照亮了林间小道。几个黑影从树后走出来，手里拿着枪，看不清脸。

石碾将单空偌往干草堆里按了按，挡在他身前，声音发紧：“你们是谁？”

黑影没说话，只是一步步逼近。

单空偌的心沉到了谷底。

是谭家的人？还是贾落涯？

他挣扎着想爬起来，却被石碾死死按住：“别动！我们能应付！”

就在这时，为首的黑影突然举起手，做了个奇怪的手势——食指和中指并拢，敲了敲太阳穴。

石碾一愣，随即松了口气，也回了个手势。

“是自己人。”他回头对单空偌说，声音里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

黑影走到骡车边，为首的人掀开帘子，露出一张饱经风霜的脸，是南方组织在平州外围的负责人，代号“老马”。

“单先生，让您受苦了。”老马的声音很沉，“沈小姐说，城里风声紧，不能久留，我们连夜走水路，去江南。”

“沈小姐呢？”单空偌终于找到力气开口，声音嘶哑。

老马的眼神暗了暗：“她……为了引开追兵，往西边去了，说明天会跟我们在渡口汇合。”

单空偌的心猛地一沉。

往西去？那是谭家军的防区，比城里危险十倍。

她根本不是要去渡口，她是想把所有注意力都引到自己身上，为他争取时间。

这个傻女人！

“掉头！”单空偌猛地坐起来，不顾石碾的阻拦，“去西边！我要去找她！”

动作太大，牵扯到伤口，他眼前一黑，差点栽下车。

“单先生！”石碾连忙扶住他，“您冷静点！沈小姐这么做，就是为了让您安全离开！您现在回去，不是白费她的心血吗？”

“可是她……”

“沈小姐说了，”老马打断他，语气不容置疑，“您的命，比我们所有人加起来都重要。她有能力脱身，您信她一次。”

单空偌看着老马坚定的眼神，又想起沈星琪临走时说的话——“活下去，比什么都重要”。

指甲深深嵌进掌心，疼得他清醒了几分。

他不能辜负她。

不能。

“走水路。”单空偌闭上眼睛，声音里带着难以言喻的疲惫和决绝，“立刻走。”

老马点点头，挥手示意手下帮忙。

单空偌被换到一艘小船上，躺在船舱里，颠簸感比骡车更甚。

船桨划水的声音很轻，像催眠曲。

他终于撑不住，陷入了昏迷。

梦里，他又回到了那个雪夜的小站，谭义夜坐在油灯下，肩膀上的伤口渗着血。他拿着绷带，笨手笨脚地想帮他包扎，却被他一把抓住手腕。

“为什么救我？”谭义夜问，眼神像结了冰的湖面。

“不知道。”他听见自己说。

然后，谭义夜突然笑了，凑近他，呼吸喷在他脸上，带着淡淡的酒气。

“那我告诉你，”他说，“因为你心里，也有我。”

单空偌猛地睁开眼，船舱里一片漆黑，只有船板缝隙透进的月光，照亮了他苍白的脸。

冷汗浸湿了后背的伤口，又疼又痒。

原来……是梦。

他苦笑了一下，嘴角扯动伤口，疼得倒吸一口凉气。

心里有他？

怎么可能。

他们之间，隔着的是南北对立的枪林弹雨，是血海深仇的阶级立场，是信任崩塌后的满地碎片。

就算谭义夜放了他一马，那又如何？

有些东西碎了，就再也拼不回去了。

小船在夜色中悄然前行，载着重伤的“死人”，驶向未知的江南。

平州城里，谭义夜站在单空偌住过的房间里，指尖划过书桌上的雪雀木刻。

窗外，传来更夫打更的声音，三更了。

他派去“处理”尸体的卫兵回来了，说一切顺利，尸体己经烧了，骨灰埋在了乱葬岗。

可他心里，那股莫名的不安，却越来越强烈。

就像……少了点什么。

他拿起木刻，凑近鼻尖闻了闻，似乎还能闻到单空偌身上那股淡淡的、混合着墨水和烟草的味道。

“单空偌……”他低声念着这个名字，声音在空荡的房间里回荡，带着一丝自己都没察觉的……眷恋。

你最好是真的死了。

他想。

不然，我真不知道……该对你，做什么好了。

夜色更深了，小船载着单空偌，渐渐消失在水天相接的地方。

金蝉己脱壳，却留下了满盘的棋子，在乱世的棋盘上，继续等待着命运的裁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