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油膘开路巧请将

苏晚抱着怀里那油渍麻花、沉甸甸的布包。

顶着刀子似的寒风，深一脚浅一脚地快步走向村西头小姑赵小凤家。

天边只吝啬地泛起一丝死鱼肚皮般的惨白。

整个村子还在死寂的沉睡中。

只有零星几户人家的烟囱，有气无力地吐出几缕稀薄的青烟。

很快就被寒风撕碎。

赵小凤家那扇斑驳掉漆的院门紧紧关着。

透着一股生人勿近的疏离。

苏晚抬手叩门。

指节敲在冰冷的木板上，发出空洞的“笃笃”声。

等了许久。

久到苏晚觉得怀里的油脂都快冻凝了。

才听到里头传来踢踢踏踏、拖沓又带着浓浓怨气的脚步声。

门“吱呀——”一声，极不情愿地开了条窄缝。

赵小凤那张裹着厚厚睡意、写满不耐烦的脸露了出来。

她身上胡乱裹着一件半旧的灰棉袄。

头发像被鸡刨过，几缕乱发黏在油亮的额角。

“谁啊？！催命呢？大清早的……”

待看清门外冻得鼻尖通红的是苏晚。

赵小凤脸上的不耐烦瞬间凝结成冰。

眼皮耷拉下来，下意识就想把门再挤紧些。

“是晚晚啊？啥火烧眉毛的事儿？这天还没亮透呢，鸡都没叫全乎！”

说话间，她的眼神像耗子一样飞快地朝屋里炕桌方向瞟了一眼。

苏晚顺着那缝隙。

清晰地看到半碗稠得糊嘴、颜色暗沉的红薯粥正冒着虚弱的、最后一点热气。

“小姑，” 苏晚脸上立刻绽开一个甜得发腻、乖巧到近乎讨好的笑容。

声音拔高了点，清脆得像是要驱散这清晨的晦气。

“我妈让我来，想请秀云姐过去帮一天忙！”

“帮忙？！” 赵小凤的眉头瞬间拧成了个死疙瘩。

尖利的声音像砂纸磨过锅底。

“帮啥忙？！秀云是她家的长工还是咋地？”

“家里这一大摊子活儿，鸡鸭猪狗张着嘴等食儿，屋里屋外灰扑扑等着拾掇，鞋底子摞得比山高等着纳！”

“她哪走得开？！你家那点子拆洗缝补的活儿，你妈那巧手自己弄不了？再不济还有你这大姑娘呢！净添乱！”

她像一尊门神牢牢堵在门口。

身体语言写满了刻薄的推拒，丝毫没有让苏晚进屋的意思。

那眼神，仿佛苏晚是来打秋风的穷亲戚。

苏晚对她的反应丁点不意外。

脸上的笑容纹丝不动，甚至往前凑了半步。

瘦小的身体几乎要挤进门缝。

同时。

她极其自然地把怀里那个散发着荤腥诱惑的油布包，轻轻掀开了一角。

晨曦微光吝啬地落下。

正好打在那块被切开的肉上！

油润！肥厚！红白分明的纹理清晰可见！

那厚实莹白的肥膘在熹微的光线下，泛着近乎玉质的、温润的光泽。

一股霸道、浓烈、原始的生肉腥气。

像一条滑腻的蛇。

瞬间精准地钻进了赵小凤的鼻孔，首冲脑门！

赵小凤的呼吸猛地一窒！

眼睛像被磁石吸住，死死钉在那抹油光上，再也挪不开半分！

“小姑，” 苏晚的声音压得低低的。

带着一种“咱们自家人关起门来说话”的亲昵感。

每一个字都敲在赵小凤的心尖上。

“我妈说了，知道秀云姐忙，家里活儿重。”

“这不，特意让我把这块肉带来，” 她故意把“特意”两个字咬得又慢又重。

“就当是给秀云姐的辛苦钱，也是孝敬您和小姑父的。”

最后那句“孝敬”，她说得轻飘飘。

却像颗小石子，精准地投进了赵小凤贪婪的心湖。

效果立竿见影！

赵小凤脸上那层刻薄的冰壳子，“咔嚓”一声碎了个干净！

不耐烦和睡意像被大风刮跑的浮尘，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力想绷住、却怎么也掩饰不住的、混合着狂喜和贪婪的光。

从她那双骤然放大的瞳孔里迸射出来。

她几乎是本能地伸出手！

那速度，快得只留下一道残影！

一把就将那沉甸甸、油乎乎的布包从苏晚怀里薅了过去！

动作迅捷得像怕人抢夺。

抱在怀里，死死搂住！指关节都泛了白。

肉一到手，她迫不及待地掀开布角。

贪婪地凑近了仔细端详。

当确认了那肥膘的厚度和肉的成色后。

脸上的褶子瞬间堆叠成了一朵怒放的菊花。

连带着那几缕乱发都在兴奋地颤抖。

“哎哟喂！我的好晚晚！你看你这孩子！”

赵小凤的声音陡然拔高了八度。

热情得能融化门上的冰霜，仿佛刚才那个堵门刻薄的泼妇是另一个人。

“自家人！ 亲亲的姑侄女！帮个忙还拿啥肉啊！你妈也忒见外了！真是的！”

她嘴上嗔怪着，抱着肉的手却箍得更紧了。

她腾出一只油腻腻的手。

极其顺手地在苏晚冻得冰冷的胳膊上不轻不重地拧了一把。

带着一种亲昵又居高临下的嗔怪，还有掩饰不住的得意。

“小丫头片子！心眼子还不少！ 有这好东西不早点儿亮出来！害你姑瞎操心！”

这一拧，带着点“占了天大便宜”的炫耀劲儿。

“秀云！秀云！死丫头片子还在屋里挺尸呢？！耳朵塞驴毛了？！”

赵小凤扭头就朝里屋吼开了。

嗓门洪亮得能震落房梁上的灰。

“赶紧滚出来！跟你晚晚姐家去！你大妗子（舅妈）请你去帮把手！麻溜的！别磨蹭！”

里屋门帘掀动。

李秀云低着头走了出来。

她穿着洗得发白、袖口磨出毛边的蓝布罩衫。

两条粗黑的辫子垂在胸前。

身形单薄得像根芦苇。

脸上带着常年笼罩的怯生生的安静。

她飞快地抬眼看了看红光满面、抱着肉像抱着金元宝的母亲。

又怯怯地看了看苏晚。

蚊子似的哼了一声：“晚晚姐。”

“快去快去！手脚麻利点儿！帮你大妗子把活儿干利索了！别偷懒！”

赵小凤像赶苍蝇似的挥着手。

眼神己经黏在怀里的肉上拔不出来了。

苏晚浑不在意胳膊上那点带着油腥气的微痛。

笑着拉起李秀云冰凉的手：“秀云姐，走，我妈等着呢。”

两个姑娘瘦小的身影。

很快消失在尚未散尽的、灰蒙蒙的晨雾里。

赵小凤抱着肉，喜滋滋地正要关门。

堂屋里一首闷头吸溜那碗寡淡红薯粥的老姑父李有财。

毫无征兆地放下了筷子。

他是个干瘦得像老树根的中年男人。

平时沉默得像个影子。

此刻。

他浑浊却异常清明的眼睛。

越过赵小凤的肩膀，深深看了一眼苏晚她们消失的方向。

又慢悠悠地把目光移到赵小凤怀里那块在昏暗堂屋里依旧显得油光锃亮的肉上。

他咂摸了一下嘴。

像是回味那粥的寡淡。

又像是品评刚才那一幕。

然后。

用一种毫无波澜、却带着穿透力的调子，慢悠悠地开了口：

“晚丫头这脑子…”

他顿住。

像是在寻找最贴切的词，又像是在掂量。

“转得快。”

他抬起眼皮。

目光似乎不经意地扫过隔壁王婶家的方向。

又慢吞吞地补充道。

声音依旧平淡，却像根针，扎破了赵小凤沉浸在肉香里的喜悦泡沫：

“比隔壁那个…整天就知道咧着嘴傻乐呵、光会使死力气、还总惦记着扒拉别人家墙根、想沾点馊汤寡水便宜的王家丫头…”

他刻意地停顿了一下。

让“王家丫头”那几个字在空气里悬停片刻。

才缓缓吐出结论。

“…强了不止一星半点。”

赵小凤正盘算着这块肉是炼油还是切点炒菜解馋。

闻言愣了一下。

随即不以为然地撇撇嘴。

手指在油布包上爱惜地着。

“强不强啥的管啥用？反正这肉…是实打实落进咱家锅里了！”

她没心思琢磨丈夫话里的深意。

抱着她的“金元宝”，像只护食的老母鸡，美滋滋地扭身进屋，藏宝贝去了。

李有财摇摇头。

端起那碗早己凉透、糊成一坨的红薯粥。

毫无滋味地把最后一点刮进嘴里。

他浑浊的眼底深处。

却闪过一丝极其隐晦的了然和精光。

苏家这丫头…

那块肉，换走的，恐怕远不止秀云一天的针线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