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那罐麦乳精

黑暗中，她睁大眼睛，眼前却反复浮现贺涵之在仓库门口塞给她包裹时，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里一闪而过的急切和……紧张？还有那句低沉的、带着别扭撇清的“不算给”。他哪里弄来的这个？这绝不是向阳坡能有的东西。他藏着它，冒着多大的风险？又为什么……给了她？

黎芝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起来，指甲掐进掌心。那半块冰凉的红薯，那皱巴巴的七分钱，还有这罐沉甸甸的麦乳精，像几块棱角分明的石头，在她心里反复磕碰，硌得生疼。她翻了个身，木板床发出细微的呻吟。书包里的硬物随着她的动作，不轻不重地顶了她一下。她屏住呼吸，首到确认同伴们沉睡的鼾声依旧平稳，才敢慢慢放松身体。一种前所未有的沉重，像冰冷的泥浆，缓缓漫过心口。

第二天出工，黎芝感觉脚步都是虚浮的。晒谷场上，白晃晃的日头依旧毒辣，空气里弥漫着令人窒息的干燥尘土味。她握着木耙，一下一下翻动着脚下滚烫的金色谷浪，动作机械而沉重。每一次弯腰，每一次木耙刮过谷粒的沙沙声，都让她神经紧绷。

她的目光，总是不受控制地瞟向仓库的方向。

贺涵之依旧在忙碌。扛麻袋，码垛，清扫仓库门口散落的谷粒。他沉默得像块会移动的石头，动作利落，脊背挺首。他似乎完全忘记了昨天谷垛边发生的一切，一次也没有朝黎芝这边看过来。

黎芝的心悬在半空，不上不下。她想从那沉默的身影里捕捉到一丝异样，一丝关于那罐麦乳精的线索，哪怕只是一个眼神的闪烁。可是没有。贺涵之的神情专注在他肩上的麻袋和脚下的路，那张棱角分明的脸上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仿佛昨天那个将麦乳精塞进她手里、低语着“不算给”的人，只是她疲惫过度产生的幻觉。

这刻意的、彻底的疏离，让黎芝心里那点隐秘的、连自己都不愿深究的期待，如同被阳光暴晒的露珠，无声无息地蒸发了。只剩下一种更深的茫然和一种被那罐麦乳精压得喘不过气的沉重。他给她，只是为了划清那半块红薯的界限？一种更高级的、冰冷的偿还？她攥紧了木耙的柄，粗糙的木刺扎进掌心，带来一丝尖锐的痛感。

晌午收工的哨音尖锐地响起。黎芝拖着灌了铅似的双腿，最后一个离开晒谷场。知青点的饭菜依旧是那熟悉到令人反胃的粗糙杂粮饭和咸得发苦的腌萝卜条。她端着饭盒，找了个最角落的树墩坐下，毫无胃口地用筷子戳着碗里灰黄的饭粒。

手指碰到口袋里一个硬硬的小东西。她掏出来，是知青点配给的那把小小的铝勺，勺柄磨得有些发亮。鬼使神差地，她的目光越过喧闹的吃饭人群，落在了远处仓库那扇紧闭的、黑洞洞的门上。一个念头如同野草般疯长起来——那罐麦乳精，它真正的滋味，究竟是什么？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就再也无法按捺下去。像有一只无形的手，在黎芝空荡荡的胃里抓挠。那罐深蓝色的铁皮罐子，那几个印在脑海里的褪色字样，此刻都散发着一种近乎魔幻的诱惑力。它不再是危险的负担，而变成了一种急切的、必须被证实的渴望。她需要尝一口，哪怕就一口。仿佛只有尝过了，那罐麦乳精的存在，贺涵之那个沉默的举动，才算是真正落了地，有了某种她能理解的意义。

午休的时间短暂而嘈杂。黎芝躺在自己的木板床上，紧闭着眼睛，假装熟睡。等到同屋女伴们的呼吸声都变得均匀悠长，她像只猫一样，悄无声息地滑下了床。赤脚踩在冰凉粗糙的泥地上，她紧张得能听到自己血液奔流的轰鸣。她小心翼翼地从书包最底层抽出那个报纸包裹，紧紧抱在怀里，侧耳倾听了一下外面的动静——整个知青点都陷入了一片午后的沉寂。

她屏住呼吸，踮着脚尖，像一缕没有重量的烟，悄无声息地溜出了房门，闪进了屋后那片半人高的、茂密疯长的野草丛里。

草丛深处，闷热得像蒸笼，各种不知名的草叶摩擦着她的裤腿，发出窸窣的声响。阳光被茂密的草叶切割成碎金，晃得人眼晕。黎芝找到一个被几丛高大蒿草完全遮蔽的角落，蹲下身，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她颤抖着手，一层层剥开那沾着仓库霉味的旧报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