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这不是你的错

你不必完美无缺才值得保护，不必勇敢坚强才配被拯救。

伤害的发生从来不是你的选择，但走出阴影的每一步，都是你生命的勋章。

——《暗恋好似一颗青柠果》

派出所的白炽灯光线冰冷刺目，将每一粒浮尘都照得清晰可辨，在空气中缓慢浮动。

墙壁上斑驳的痕迹、地砖上经年累月的磨损，全都被这无情的灯光照得无处遁形。

空气里混杂着消毒水和某种陈旧纸张的味道，像是积压多年的档案柜散发出的腐朽气息，压抑得人喘不过气。

陈昂坐在长椅上，手肘撑着膝盖，头深深埋在掌心里，指缝间隐约可见他紧皱的眉头。

他身上那件白色T恤沾了灰，袖口处还蹭上了几道暗红的血迹，手背关节处一片刺目的红肿，像是被砂纸狠狠磨过。

他的呼吸沉重，肩膀随着每一次吸气微微起伏，整个人像一张绷紧的弓，随时可能断裂。

沈翊青站在不远处的窗边，窗外是沉寂的夜色，偶尔有车辆驶过，车灯的光影在他脸上短暂地掠过，又迅速消失。

玻璃上倒映出他平静却疏离的侧脸，镜片后的眼睛深邃如潭，看不出情绪。

他没有看陈昂，也没有坐下，只是安静地站着，像一尊被抽离了情绪的雕塑，只有指尖偶尔轻敲窗框的节奏暴露了他内心的不平静。

时间在沉默中被拉长，每一秒都像砂纸，磨着人的神经。

陈昂终于忍不住，猛地抬起头，眼眶发红，声音低哑得像是从喉咙里硬挤出来的：“她会来吗？”

沈翊青的视线从窗外收回，落在他身上，眼神平静却不容置疑：“会。”

一个字，没有多余的解释，也没有安慰。

陈昂烦躁地抓了抓头发，指节扯得发丝生疼，又把头埋了下去，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的闷哼。

他后悔了。

不是后悔打了那个混蛋，是后悔自己那么冲动，把事情闹到这个地步，把她也牵扯了进来。

她那样的人，连跟人对视都困难，怎么面对警察的盘问？万一她害怕，不敢来……

就在这时，派出所的玻璃门被推开，发出一声轻微的“吱呀”声。

一阵夹杂着夏夜热气的风涌了进来，也带来了一个瘦弱的身影。

夏析站在门口，脸色比灯光还要苍白，嘴唇几乎抿成一条首线。

她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旧T恤，领口处微微泛黄，牛仔裤包裹着两条过分纤细的腿，整个人像是随时会被风吹倒的纸片。

她的手指紧紧攥着衣角，指节因用力而泛白，视线在空旷的大厅里迅速扫过，最后定格在长椅上的那个身影上。

陈昂猛地抬头，瞳孔骤然紧缩。

沈翊青也转过身来，镜片后的目光微微一动。

三个人的目光在空中交汇，形成一个无形的三角，气氛瞬间凝固。

夏析的嘴唇动了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她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每一次搏动都牵扯着西肢百骸的神经末梢，带来细密的痛感。

来这里的路上，她反复告诉自己，不能怕。

陈昂是为了她才动的手，她不能躲在后面，让他一个人承担所有后果。

这是她欠他的。

可当她真的站在这里，被那股属于国家机器的严肃和冰冷包围时，喉咙就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连呼吸都变得奢侈。

陈昂率先站了起来，几步冲到她面前，带起一阵风。

他想说“你怎么来了”，又想说“你别怕”，可话到嘴边，看着她那双盛满惊惶的眼睛，最终只化为一句粗哑的低吼：“你来干什么！回家去！”

这声低吼带着他自己都未曾察知的慌乱和后怕。

夏析被他吼得身体一颤，本能地向后缩了半步，肩膀微微瑟缩。

她看见了他手上的伤，那片红肿在她眼中无限放大，灼痛了她的神经。

不是这样的。

她不该是这个反应。她应该上前，告诉他别担心，告诉他自己可以处理。

可身体的本能快于理智，恐惧早己在她骨血里扎根。

沈翊青走了过来，他的脚步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存在感。

他没有看夏析，而是对陈昂开口，声音冷静得像一盆冰水：“你吼她做什么。”

他的语气很平淡，没有起伏，却让陈昂瞬间哑火。

陈昂的拳头攥紧又松开，最后颓然地垂下，像一只被驯服的野兽。

沈翊青这才将视线转向夏析，他的目光很沉静，像深夜里无波的湖面，奇异地安抚了她一部分的慌乱：“警察需要你做一个笔录，把事情说清楚就行。”

他的声音不高不低，清晰地传入她的耳朵，“说清楚，陈昂才能走。”

最后一句，是关键。

夏析的睫毛颤了颤，她用力掐住自己的掌心，尖锐的刺痛让她混乱的大脑清醒了几分。

她抬起头，越过沈翊青的肩膀，再次看向陈昂。

那个总是张扬得像太阳一样的少年，此刻却像一只斗败的兽，浑身写满了懊恼和沮丧。她不能让他这样。

一个穿着警服的女警察走了过来，态度还算温和：“是夏析同学吗？跟我来这边一下。”

夏析的身体僵硬得像块木头。

她能感觉到陈昂和沈翊青的视线都落在自己身上。

她必须动。

她用尽全身的力气，才让双腿迈开，跟上了女警的脚步。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虚浮，无力。

询问室很小，一张桌子，两把椅子，头顶一盏灯，光线刺眼得让人无处可藏。

女警给她倒了杯水，塑料杯壁上凝着水汽，在灯光下泛着微光。

“别紧张，就是了解一下情况。”

夏析双手捧着水杯，杯身的凉意顺着指尖蔓延，却无法冷却她掌心的滚烫。

“那个男人，你认识吗？”

夏析摇头，发丝随着动作轻轻晃动，遮住了她半边苍白的脸。

“他从哪里开始跟着你的？”

夏析的嘴唇翕动，喉咙里像堵了一团湿棉花。

她想开口，却只能发出一点破碎的气音。

女警看着她，眼神里多了些探究：“同学，你不用怕，我们是警察，会保护你的。但你需要把事实说出来，我们才能处理。”

夏析的指甲深深陷进掌心，留下一道道月牙形的红痕。

她知道。

她什么都知道。

可知道和做到，是两回事。

那些盘踞在她童年里的阴影，父母声嘶力竭的争吵，摔碎的碗碟，还有那些不得不躲在衣柜里瑟瑟发抖的夜晚……所有的一切都教会她一件事——沉默。

沉默是安全的，开口会带来无法预料的灾难。

她闭上眼，脑海里闪过的却是陈昂红肿的手背，还有沈翊青那句“说清楚，陈昂才能走”。

恐惧和责任，在她的内心激烈交战。她不能再躲了。

再躲下去，她会看不起自己。

夏析睁开眼，眼底的水光被她强行压了下去。

她深吸一口气，那口气息却卡在胸口，让她一阵猛咳：“咳咳……咳……”

她咳得撕心裂肺，眼泪都生理性地涌了出来，整个人弯下腰，像是要把肺都咳出来。

女警有些无措，轻轻拍着她的背：“没事吧？要不要喝点水？”

门外，陈昂听到里面的咳嗽声，再也坐不住了，猛地站起来就要往里冲。

沈翊青一把拉住他的手臂，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他的骨头：“你进去只会让她更紧张。”

“可她……”陈昂的声音里满是焦灼，眼睛死死盯着那扇紧闭的门。

“让她自己来。”沈翊青的语气不容置喙，“这是她必须自己过的坎。”

陈昂的动作停住了。

他看着沈翊青，第一次在这个永远从容温和的人脸上，看到了一种近乎冷酷的平静。

他不懂。

沈翊青明明比谁都更早发现夏析的窘迫，也比谁都更体贴地照顾着她的情绪。

可为什么在这种时候，他却能如此理智，甚至可以说是残忍。

询问室里，夏析终于止住了咳。她咳得脸颊泛起不正常的红晕，眼睛也湿漉漉的，像是被雨水打湿的玻璃。

女警把水杯又往她面前推了推：“还好吗？”

夏析没有喝水，她只是看着桌面上的某一个点，像是用尽了毕生的力气，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从……巷子口。”

她的声音很轻，很哑，像生了锈的零件在摩擦。

但她开口了。

这是一个开始。

女警的表情柔和下来，拿起了笔：“哪个巷子口？”

“……书店……旁边的那个。”

“他跟你说了什么吗？或者对你做了什么？”

夏析的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发抖。那个男人黏腻的眼神，污秽的话语，还有越来越近的脚步声……那些画面在脑海里回放，恐惧如潮水般再次将她淹没。

她张着嘴，却发不出声音，只能拼命摇头。

女警停下笔，看着她：“夏析同学，你看着我。”

夏析缓缓抬起头，睫毛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珠。

“那个男人己经被我们控制了，他伤害不到你。现在，你需要做的，就是把他的行为告诉我们，让他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你明白吗？这不是你的错，你是受害者，你不需要感到羞耻或者害怕。”

女警的声音清晰而有力，每一个字都敲在夏析的心上。

不是你的错。

你是受害者。

这句话像一把钥匙，撬开了她心里那把生锈的锁。

是啊，错的不是她。凭

什么做错事的人可以逍遥法外，而她却要在这里承受恐惧和自我谴责？

凭什么陈昂要为了保护她，而坐在这里担惊受怕？

一股前所未有的勇气，从她心底最深处涌了上来。

那勇气很微弱，像一株刚破土的嫩芽，却带着顽强的生命力。

她攥紧拳头，重新开口。

这一次，她的声音虽然依旧发颤，却清晰了很多：“他……他让我陪他玩玩……他说……他注意我很久了……他想……拉我的手……”

她断断续续地，将整个过程复述了一遍。

每说一句，都像是从身上剥下一层皮，鲜血淋漓，却也让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

当最后一个字说完，她整个人都虚脱了，后背被冷汗浸透，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

女警合上笔录本，对她露出一个赞许的微笑：“谢谢你的配合，夏析同学。你很勇敢。”

门开了。

夏析走出来的时候，腿还是软的，脚步虚浮得像踩在云端。

陈昂立刻迎了上来，想扶她，手伸到一半又缩了回去，只是紧张地看着她：“怎么样？”

夏析摇了摇头，示意自己没事。

沈翊青递过来一瓶水，己经拧开了瓶盖：“先喝点水。”

夏析接过来，冰凉的瓶身让她混乱的思绪镇定了一些。

她小口啜饮着，喉间的干涩感稍稍缓解。

刚才的女警跟着走出来，对陈昂和沈翊青说：“情况我们了解了。那个男人叫周强，是个无业游民，之前也有过类似的骚扰行为。这次有夏析同学的指证，加上你们这位同学是见义勇为，我们会对他进行治安拘留和罚款教育。至于你……”她看向陈昂，“虽然事出有因，但打人终究不对，这次口头警告，下不为例。”

陈昂紧绷的肩膀终于垮了下来，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谢谢警察同志。”

事情解决了。

三个人走出派出所，夏夜的晚风吹在脸上，带着一丝凉意，驱散了派出所里沉闷的空气。

谁都没有说话。

路灯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又交织在一起，像是某种无声的羁绊。

走了几步，陈昂突然停下，他看着夏析，声音闷闷的：“对不起。”

夏析一愣，抬眼看他。

“我不该那么冲动，吓到你了。”陈昂低着头，像个做错事的孩子，脚尖无意识地碾着地面的一粒小石子。

夏析看着他，心脏某个地方忽然变得很软。她摇了摇头，嘴唇动了动：“谢谢你。”

声音很轻，但陈昂和沈翊青都听见了。

陈昂猛地抬头，眼里的光亮得惊人，像是被点燃的火星。

夏析说完这两个字，就飞快地垂下眼，不敢再看他，耳尖却悄悄泛起了红。

沈翊青看着他们，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走在夏析的另一侧，将她和马路隔开。

他能感觉到，身边的女孩虽然依旧沉默，但她身上那层厚厚的、将自己与世界隔绝开的硬壳，似乎裂开了一道微小的缝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