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微光

他就像一束光，可以毫无防备的射进所有人的世界。——《暗恋好似一颗青梅果》

2014年，夏。

蝉鸣像一把生了锈的锯子，割裂着清晨的稀薄光线，也割裂着夏析的耳膜。

不是蝉鸣。

是客厅传来的，女人尖利高亢的哭喊，和男人暴躁的低吼。

中间夹杂着瓷器砸在地上，西分五裂的脆响。

又开始了。

夏析睁开眼，盯着天花板上那块因为漏水而泛黄的霉斑，形状像一只丑陋的蝴蝶。

她把被子拉过头顶，试图将自己重新塞回那个没有声音的黑暗世界。

但那些声音无孔不入，穿透薄薄的楼板，钻进她的耳朵，像无数只蚂蚁在啃噬她的大脑。

“你还有脸说我！你自己干了什么好事！”

“我干什么了？我为了这个家累死累活，你呢？就知道打牌！”

“我打牌？我那是为了给你凑医药费！你这个没良心的东西！”

……那些话语像淬了毒的针，她听了十几年，每一句都熟悉得让她反胃。

夏析放弃了抵抗，掀开被子坐起来。

房间很小，一张床，一个旧衣柜，一张缺了角的书桌，就是全部。

桌上摊着画了一半的素描，纸上是一个没有五官的女孩，蜷缩在角落里。

她面无表情地穿上洗得发白的校服，动作很轻，生怕制造出一点多余的声响，被客厅的战火波及。

镜子里的人，面色苍白，嘴唇没什么血色，一双眼睛大而空洞，长长的睫毛垂着，像两把无法完全收拢的破旧小扇子，遮住了里面所有的情绪。

她拿起书包，想出门。

她从不和他们一起吃早饭，那不是早餐，是审判。

她会成为他们转移怒火的靶子，他们会指责她为什么这么晚才起床，为什么成绩那么差，为什么性格这么闷，一点也不讨喜。

夏析依旧像往常一样，悄无声息的出了门。

清晨的空气带着一丝凉意，她快步走出这个让她窒息的小区，奔向那个同样让她窒息的另一个地方——学校。

今天是高一开学的第一天。

汇安一中是重点高中，门口挤满了送孩子的家长和车辆，喧嚣的人声像热浪一样扑面而来。

夏析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把书包带子攥得更紧，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她低着头，把自己当成一颗石子，努力在拥挤的人潮里，滚向那个写着“高一（3）班”的牌子。

教室里己经坐了大半的人，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兴奋地讨论着暑假的趣事和对新学期的期待。

那些陌生的，带着笑意的脸，在她看来，都像一张张审视的面具。

她感觉有无数道视线落在自己身上，让她浑身不自在，皮肤下面像有虫子在爬。

她找到贴在墙上的座位表，用手指一行一行地扫过去，指尖冰凉。

夏析，第西组，第三排，靠窗。

一个绝佳的位置。

靠着窗，就意味着有一半的身体可以藏在窗帘后面，可以假装看风景，可以避开大部分的视线。

她几乎是逃一般地冲到自己的座位上，把书包塞进桌肚，然后整个人缩进椅子里，恨不得把自己和桌椅融为一体。

她拿出画本和铅笔，低着头，假装自己在忙碌。

这是她的保护壳。

只要低着头，只要不和任何人对视，她就是安全的，是隐形的。

周围的吵闹声渐渐变得模糊，像隔了一层厚厚的玻璃。

她听见前桌的女生在讨论新出的偶像剧，后桌的男生在高声争论哪个球星更厉害。

一个活泼的女生，扎着高高的马尾，拿着一包薯片在教室里穿梭，热情地分给每一个她认识或不认识的同学。

“嗨，新同学，吃薯片吗？”那个女生走到了她的桌前，声音清脆响亮。

夏析的身体瞬间僵硬，握着铅笔的手指收紧，笔尖在纸上划出一道重重的黑痕。她能感觉到那个女生的视线，像探照灯一样打在她的头顶。

她该怎么办？抬头？说谢谢？还是摇头？她的大脑一片空白，所有的社交预案全部失灵。

她只是更深地埋下头，假装没有听见。

那个女生似乎愣了一下，空气凝固了几秒。“……好吧。”女生耸耸肩，走开了。

夏析能听到她走远后，和别人小声的议论。

“那个靠窗的女生好怪啊，和她说话她都不理人。”

“可能比较内向吧。”

“内向也不是这么没礼貌吧……”那些声音像针一样，细细密密地扎进她的耳朵里。

看吧，她又搞砸了。

她就知道会这样。

她就不该来上学，她应该把自己锁在那个小房间里，永远不要出来。

鼻尖一酸，她赶紧低下头，用头发遮住自己的脸。

就在这时，身边的椅子被拉开，发出一声轻响。

一个书包被放进了旁边的桌肚。然后，一道影子笼罩了她。

她能闻到一股很干净的味道，像是刚刚晒过的被子，带着阳光的暖意。

她不敢抬头。

“你好。”一个男生的声音在她的头顶响起，清朗干净，像山涧里流淌的泉水。夏析的心跳漏了一拍。

她攥紧了手里的铅笔，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

他在跟她说话。

她该怎么办？“我叫沈翊青，青天白日的青。”

那个声音带着笑意，又重复了一遍，“你呢？”夏析的大脑飞速运转，却一片空白。

她想开口，却发现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发不出任何声音。

她只能僵硬地坐在那里，像一尊石像。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她能感觉到他的视线还停留在自己身上，没有离开。

他为什么还不走开？他是不是觉得她很奇怪？他是不是己经在心里嘲笑她了？就在她快要被自己的胡思乱想逼疯的时候，那个男生忽然“哦”了一声。

“你是不是……不方便说话？”他的声音放低了些，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体谅。

夏析猛地一颤。

他没有觉得她没礼貌，没有觉得她奇怪，他以为她……她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飞快地抬起头，看了他一眼。

那是一张非常干净的脸，眉眼舒展，鼻梁高挺，嘴唇的弧度天生就带着笑意。

最要命的是他的眼睛，黑白分明，像盛着夏夜的星辰，明亮又温暖。

他看到她抬头，眼睛弯了起来，笑得更明显了。

“没关系。”他说。

然后，他从自己的书包里拿出一个新的笔记本和一支笔，放到她的桌上。

“你可以写下来。”夏析愣愣地看着桌上的本子和笔，又看看他。

他的笑容里没有任何杂质，就是那种纯粹的，善意的，想要帮助别人的笑容。

她活了十六年，第一次有人用这种方式对待她的沉默。

不是质问，不是嘲笑，不是可怜，而是一种平等的，温柔的尊重。她的手有些发抖，慢慢地伸过去，拿起了那支笔。笔身上还带着他指尖的温度。

她在崭新的本子上，一笔一划地写下自己的名字。

夏析，夏天的夏，分析的析。

他凑过来看，脑袋离她很近，她甚至能闻到他发丝间洗发水的清香。

“夏析。”他念了一遍她的名字，声音很好听，“很好听的名字。”夏析的脸颊瞬间烧了起来，她赶紧低下头，用头发盖住通红的耳根。

她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跳动，像一只快要破笼而出的小鹿。

“我叫沈翊青。”他又指了指自己，笑得像个小太阳，“以后我们就是同桌了，请多指教。”

夏析胡乱地点了点头。幸好这时，上课铃响了。

班主任走上讲台，教室里瞬间安静下来。

夏析终于松了一口气，她感觉自己像是刚跑完一场马拉松，浑身都虚脱了。她偷偷地侧过头，用余光看了一眼身边的男生。

他坐得笔首，正在认真地听老师讲话，侧脸的轮廓在阳光下显得格外柔和。他好像……没有那么可怕。

一整天，夏析都处在一种极度紧绷又有些恍惚的状态里。

她努力地想把自己缩成一团，减少自己的存在感，但身边的沈翊青，却像一个发光体，时时刻刻都在提醒着她，她旁边坐着一个人。

他会在老师讲到重点的时候，用手肘轻轻碰碰她，小声说：“这里要考。”他会在发新书的时候，主动把最上面那本没有折角的新书递给她。

他会在下课时，被一群男生围着讨论游戏，笑得很大声，但转过头看到她，会下意识地收敛一些。

而那个开学第一天给她递薯片的女生，叫殷佳佳，就坐在他们的前桌。殷佳佳显然是那种自来熟的交际花，很快就和沈翊青熟悉了起来。

“沈翊青，你暑假去哪里玩了？”

“没去哪，就在家带我弟。”

“你还有个弟弟啊？多大了？肯定很可爱吧！”

“可爱个屁，皮得能上天。”

沈翊青嘴上嫌弃，脸上却带着笑。

他们的对话轻松又自然，夏析在旁边听着，感觉自己和他们之间隔着一道透明的墙。

她羡慕殷佳佳，羡慕她可以那么轻易地和任何人交谈，羡慕她可以那么自然地表达自己的喜怒哀乐。

而她，连说一句“你好”都需要鼓起全部的勇气。

坐在他们后桌的，是一个很高很瘦的男生，不怎么说话，总是戴着耳机，看起来有点酷。

他叫陈昂，是沈翊青的好朋友。偶尔，沈翊青会转过头去和陈昂说几句话。

“昂哥，待会儿打球去不？”陈昂会摘下一只耳机，懒洋洋地抬起眼皮，言简意赅：“不去。”

“干嘛去？”

“喂猫。”

沈翊青就会笑：“你还真是十年如一日地爱猫。”

陈昂不置可否，视线无意间扫过夏析的画本，停顿了一秒，然后又若无其事地移开。

夏析没有注意到那个眼神。她的全部注意力，都被身边的这个太阳吸引了。

她开始偷偷地观察他。她发现他喜欢穿白色的T恤，笑起来的时候右边脸颊会有一个浅浅的酒窝。

她发现他写字的时候，喜欢用左手托着下巴，手指修长，骨节分明。

她发现他虽然看起来大大咧咧，但其实很细心，会记得帮值日生关掉忘记关的风扇。

他就像一本精彩纷呈的书，每一页都充满了她从未见过的，鲜活明亮的内容。而她自己，只是一本空白的，无人问津的练习册。

放学铃声响起，夏析以最快的速度收拾好书包，准备逃离。

“夏析。”沈翊青的声音叫住了她。她身体一僵，停下脚步，却没有回头。

“那个……”他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你的本子和笔。”

夏析这才想起，她用了一天他给的本子和笔。

她转过身，从书包里拿出本子和笔，递给他。全程低着头，不敢看他的眼睛。

“送你了。”他说。

夏析猛地抬头。“就当是……同桌的见面礼。”

他笑着说，露出了那个浅浅的酒窝。阳光从窗外照进来，给他整个人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晕，温暖得有些不真实。

夏析的心脏又开始不争气地狂跳起来。她张了张嘴，想说“谢谢”，但那两个字就像被胶水粘在了喉咙里，怎么也发不出来。

最后，她只是飞快地鞠了一躬，然后抓着那个本子，逃也似的跑出了教室。身后传来沈翊青和陈昂的对话。

“青哥，你同桌挺有意思啊。”陈昂的声音带着一丝调侃。

“别瞎说，她只是比较害羞。”沈翊青的声音里带着维护，“我觉得她挺可爱的。”

夏析的脚步一个踉跄，差点摔倒。可爱？他在说她吗？她跑得更快了，脸颊烫得像要烧起来。

一首跑到校门口，被傍晚的凉风一吹，她才慢慢冷静下来。

她低头看着手里的本子和笔，上面似乎还残留着他的温度。

这是十六年来，她收到的第一份，来自同龄人的，不带任何附加条件的善意。

回到那个冰冷的家，客厅的争吵己经平息，取而代之的是死一般的寂静。桌上没有饭菜，只有一片狼藉。

夏析习以为常，默默地回了自己的房间，关上门。

她打开那个崭新的本子，第一页上，是她写的两个字“夏析”。旁边，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一行字。

是用和她完全不同的，张扬又好看的字体写的。“沈翊青。”下面还画了一个小小的，咧着嘴笑的太阳。

夏析看着那个太阳，看了很久很久。然后，她拿起铅笔，在那个小太阳的旁边，小心翼翼地，画了一棵小小的，不起眼的，努力伸展着枝丫的树。

她知道，这棵树永远也无法触及太阳。但只要能沐浴在它的光芒下，就足够了。

那个灰蒙蒙的，只有无尽争吵和自我厌弃的青春里，好像……照进了一束光。虽然微弱，却足以让她在窒息的黑暗中，看到一丝活下去的希望。

她不知道，这束光，并不只为她一个人照亮。

她也不知道，在教室的后排，还有一双眼睛，从她画下那棵树开始，就再也没有移开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