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同为女人，我永怀柔情

两人找了个僻静处，并肩坐在长椅上。

“他二婚的，大我15岁，己经死了一个老婆了，其他就凑合吧，日子和谁过不是一样的呢。”

阿梅垂着长睫，轻声道，像是谈起一个陌生人般，眉间是化不开的愁绪。

人老、实话不多，还死了老婆，和他相处难，说话难，见面就说要她好好打扮。

一想到要见他，心头烦，不见，阿妈就闹，她生活难。

但偏偏她又不能说不。

俞千漾闻言不由皱眉，她太了解阿梅的脾气了。

说好听点是孝顺，说难听点就是愚孝，拼命往一个只进不出的貔貅家庭塞钱塞爱，付出的最多，得到的回报最少。

我通通都给你，只要你给一点爱，给我一点爱，让我明白此生也不必那么难熬。

因为最孝顺，最懂得体谅父母，所以就被使劲压榨，一点若有若无的好，一星半点的爱，就甘心抛弃一切，掏心掏肺地为这个把她当做“泼出去的水”的家庭付出。

明明她是一个那么好的女孩，善良、温和、勤快又仗义，偏偏碰上这样的家庭，也是命运捉弄。

你说命运为什么要对你这么残酷，这个社会为什么会是这样的？

俞千漾在一开始对她是敬而远之的，也没想过她们会成为好友。

她是有强烈的拯救欲，但她从不妄想自己能解救一个沉迷于精神困境，在疼痛与病态付出中获取畸形慰藉的人。

因为对于这类人来说，旁人眼里的困境对她们来说反倒是支柱。

你若残忍戳穿这自欺欺人的幻梦，她们就会从云顶坠落，粉身碎骨，只有少数的人能涅槃重生。

可阿梅的笑容太真挚，她真是个很好的人，就连不小心踩到花草，都会下意识道歉。

对不起，踩疼你了。

自两年前的夏日，两人在阿梅的出租房夜聊，才真正走近彼此。

那年那月那日那夜，俞千漾跑出了养父家，无家可归的她流浪于街头，街上下起小雨，她潮湿，她被雨淋湿。

己无家可归的我，还能去到哪里？

夜色中，寂寥中，一把天蓝色的小伞撑于她头顶，轻轻的，温柔的，为她挡住了风，为她遮住了雨。

阿梅微笑，说我带你回家。

明明是下雨的天气，你为我撑的伞却是蓝天的颜色。

狭小又闷热的房间里，她们喝着小酒，在微醺的醉意里，向彼此倾诉童年潮湿的伤痕。

你抱抱我，我抱抱你。

阿梅抱着她哭，说她发烧生病，她妈都不愿意花十块带她看医生。

就因为她不想把赚来的钱全交家用，阿妈就骂她坏心肠所以烂心烂肝，死了也不值得可惜。

可下一秒阿梅又泪中带笑，说阿妈刀子嘴豆腐心，没多久又给她煲汤喝，照顾她一夜没合眼。

她那双明亮的大眼睛望着俞千漾，“你说对不对？她爱我的，我妈妈是爱我的，对不对？”

俞千漾下意识就想骂她，何必这样摇尾乞爱？

可阿梅那双眼睛是那么哀伤，那么饱含乞求。

她深爱她的母亲，即使母亲一次又一次背叛她，即使母亲一次又一次伤害她，即使母亲站在和她对立的阵营。

孩子对母亲的依恋，总是格外的重，像傍晚的余霞，漫山遍野。

你或许会怪她凶你的嘴，拧你的手，分给别人的眼神，但这都不妨碍你在难过恐惧时一遍遍喊着她。

妈妈、妈妈……妈妈，救我。

你依恋着她，这种联系甚至强过胎中脐带与母亲的联结，因为是从身到心。

再多的恨，再多的怨，都无法彻底斩除爱。午夜梦回，在唇的起合间，我自己也不清楚，我说的到底是恨你还是爱你。

我最恨你不够爱我。

俞千漾明白了，有时候自甘堕落的人要的不是清醒的骂，是温柔的抱。

此生己然如此，我挣脱不开，和你袒露心声，从不为你能救我。

能救她的人只有她自己，作为朋友的她只能让阿梅心头好受一点。

我知你在犯傻，我知你自投火坑，我知你无力挣脱。

我扑灭不了你身上燃起的火，也不会去嘲笑你身上狰狞的伤，我怎么舍得同世界一起欺负你。

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

阿梅其实没做错什么，只是碰上错的人、错的事，何必再苛责。

凶残的恶人都未被审判，软弱的好人就要被责骂奚落吗？

俞千漾抱住了阿梅，这次不再斥责她，只是一遍遍重复：

“你好，你好，你是好的人，不要这样怪自己。我心疼你，我爱你，我抱抱你好不好？你受了好多委屈，我也想哭，我陪你，我一首陪你。”

爱女人的每一秒，于她而言都是自救。这种爱无关风与月，是想到就微笑，是见你伤心就落泪，是见到就欣喜。

我们有同样的性别，我们浸润在同一夜色中，我们受着同一阵冷风吹。

我无法阻止风起，因为冷热总会不均，所以我不会去嘲笑你同样被冻僵的脸颊，即使你依旧傻傻留在冷风中。

我们同是女人，所以我永怀柔情。

阿梅捂住嘴，看着她，眼泪哗哗，只觉得俞千漾的声音又烫又柔，像扇风时煤炉蹦出的火星，将她布作的衣袖烫出个小洞。

她怕疼，于是匆匆收回手，只是看着俞千漾一眼、两眼——

她像一只阴郁的蝴蝶闯入火场，燃烧着飞向烈日，在悲剧的命运里扇动风暴。

那是一个和她这么相似又这么不同的人。

那是俞千漾第一次这么大胆地向朋友表达爱意，说爱让她羞耻，可此刻爱比咳嗽更难忍。

俞千漾从不觉得友情低于爱情，一味鼓吹兄弟大于天，却哄骗女人爱情胜于一切，未免太心机、太阴险。

越是孤立无援的人，越将爱情看得重。

她曾以为自己的心早被打坏了，只留下狰狞的恨，其实爱无处不在。

我爱你，我爱她，我爱她们。

爱比恨更为强大。

阿梅只是低头，环抱俞千漾腰的手越收越紧。

我们永远是朋友。

俞千漾亲了亲她的眉骨，低喊了声“囡囡不哭。”

她心软了，也愿意花些心思帮阿梅谋划，教她学会哭穷，不要傻乎乎把赚来的钱都交家用，在家里还落不得好。

那日后，俞千漾每月强硬拿她三分之一工资，帮她攒着。

阿梅也乐意她管财，久而久之才存下些钱，不至于打工数载还身无分文。

所幸，在困厄中还有你我紧握的双手，于是我相信风雨之后就是彩虹。

人心中有黑白两个世界，黑对外，白对内，黑的混沌会包容浑浊色彩，白的明亮会刺痛心灵的微妙。

像她们这些人艰难在泥里爬的人，底色就是灰的，心头有龌龊的小心思，有算计，也有人性的光辉。

她们没那么好，也没那么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