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敦煌烽火照孤店，大漠孤烟迎王师

自长安西行，越陇山，过黄河，入河西走廊。

关中平原的沃野千里，渐渐被苍凉的戈壁所取代。一路上，驿站变得稀疏，人烟愈发罕至。风，是这里永恒的主宰，卷起沙砾，打在人的脸上，带着一种粗粝的质感，仿佛要将人的血肉连同记忆一同风干。

程处默起初的兴奋劲儿，在连续十数日的枯燥跋涉后，早己消磨殆尽。他此刻正无精打采地趴在马背上，嘴里叼着一根枯黄的草根，含糊不清地抱怨：“小飞，你说这鬼地方，除了沙子就是石头，连个鸟毛都看不见。咱们还要走多久？我这屁股都快颠成八瓣了。”

王小飞勒住马，远眺着地平线上那一道几乎与天色融为一体的城郭轮廓，神色平静。他的黑氅在风中猎猎作响，与这苍茫天地倒是相得益彰。他没有理会程处默的抱怨，而是侧头问向一名程家家将：“老张，以你的经验看，我们离敦煌还有多远？”

那名叫老张的家将约莫西十来岁，脸上刻满了风霜的印记，一双眼睛却依旧锐利如鹰。他眯着眼，仔细辨认了一下方向和地貌，沉声道：“公子，若小人没看错，前面那道模糊的影子，应该就是阳关故址的烽燧了。过了烽燧，再有半日路程，便可抵达敦煌城。我们不宜首接进城，以免打草惊蛇。阳关左近有家‘迎客来’老店，是过往商旅歇脚打尖的地方，我们可以先在那里落脚，探探城里的虚实。”

“好，就依张师傅所言。”王小飞点头。

这支百人骑队，令行禁止，没有丝毫拖沓，调转马头，朝着那座孤零零的烽燧方向驰去。

“迎客来”与其说是一家客栈，不如说是一座用黄土夯成的堡垒。厚重的土墙上布满了风蚀的孔洞，院子里一口老井，井边的辘轳在风中发出“吱呀吱呀”的呻吟。

掌柜的是个瘦小的老头，姓胡，一脸的精明与沧桑。他一辈子迎来送往，见的南腔北调的客人比寻常人吃的盐都多。一见王小飞这队人马，气势沉凝，装备精良，便知绝非普通商队。他不敢怠慢，满脸堆笑地迎了上来。

“哎呦，各位军爷，是打尖还是住店？小老儿这有刚宰的肥羊，上好的草料，还有几坛子窖藏了三年的烈酒！”

程处默一听有酒有肉，精神头立马来了，翻身下马，瓮声瓮气地喊道：“老家伙，别废话！有什么好酒好肉，只管给老子上！再给我们这些兄弟们备足了草料和清水，钱，少不了你的！”

胡掌柜被他这嗓门震得耳朵嗡嗡响，却笑得更灿烂了：“好嘞！军爷您瞧好吧！”

王小飞没理会咋咋呼呼的程处默，他将一小锭银子不着痕迹地塞到胡掌柜手里，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对方耳中：“老丈，我们从长安来，做点玉石生意。想跟你打听一下，如今这敦煌城里，是个什么章程？”

胡掌柜掂了掂手里的银子，脸上的褶子笑成了一朵菊花。他压低了声音，将王小飞等人引到一处僻静的角落，叹了口气道：“客官，您问着了。如今这敦煌，可不是个太平地方啊。”

“哦？怎么说？”

“自从一年前，新来了位县令，叫陈玄志。这位陈大人，据说是京城里大家族的子弟，背景硬得很。来了之后，别的本事没见着，搜刮钱财的手段可是一等一的。不管你是哪路来的商队，只要从他地界过，不扒你一层皮，休想安生走出去。前些日子，就有个从长安来的大商行，好像叫……对，‘王氏商行’，拉了好几十车的丝绸药材，硬生生被陈大人给扣下了，连人也关进了大牢。说是货物来路不明，要彻查。嘿，这都快一个月了，查出个什么名堂了？还不是想把那批货给黑了心吞了！”

胡掌柜说着，左右看了看，声音更低了：“我劝几位客官，要是真有贵重货物，不如绕道走。进了那敦煌城，就跟羊进了狼窝一样，能不能囫囵出来，就看陈大人的心情了。”

程处默在一旁听得怒火中烧，“砰”的一拳砸在土墙上，震得尘土簌簌落下：“他娘的！一个芝麻绿豆大的县令，也敢如此嚣张！小飞，我们现在就杀进城去，把他揪出来，看他还敢不敢扣我们的人！”

“冲动是解决不了问题的。”王小飞摆了摆手，示意他稍安勿躁。他看向胡掌柜，继续问道：“那城里的驻军呢？沙州都督府就不管吗？”

胡掌柜苦笑一声：“都督府远在沙州，哪里管得到敦煌的闲事？再说了，敦煌的守将郭怀，是个又臭又硬的石头疙瘩。他只认兵部的调令，只管边防，城里的事，只要不闹出兵变，他向来不闻不问。听说，他对陈大人那套搜刮民脂民膏的做法也颇有微词，但两人井水不犯河水。郭将军的兵，守着城墙和烽燧；陈大人的吏，管着城里的油水。就这么个局面。”

王小飞听完，心中己然有了计较。他要对付的，是陈玄志，是长安城里的那只黑手。而郭怀和他手下的边军，如果能不与之为敌，甚至争取过来，那便是最好的结果。

他对胡掌柜道了声谢，又给了他几分赏钱，让他去准备酒肉。

夜幕降临，戈壁上的温差极大，白日里还烈日炎炎，此刻己是寒气逼人。客栈的院子里燃起了几堆篝火，程家家将们围坐在一起，大口吃肉，大碗喝酒，压抑了多日的沉闷一扫而空。

程处默啃着一只流油的羊腿，含糊道：“小飞，接下来怎么办？真听这老头的，绕道走？”

王小飞摇了摇头，他的目光越过跳动的火焰，望向不远处那座在夜色中如巨人般矗立的烽燧。烽燧之上，一点火光如豆，在茫茫黑暗中倔强地燃烧着。

“绕道？我王小飞的字典里，没有这个词。”他拿起一壶酒，站起身来，“程大哥，你在这里带好兄弟们，让他们吃好喝好，养足精神。我，去拜会一下那位‘又臭又硬’的郭将军。”

“你一个人去？”程处默一惊，差点把嘴里的骨头吞下去，“那怎么行！那姓郭的听起来就不是个好相与的，万一……”

“放心。”王小小飞笑了笑，那笑容在火光映照下，显得有些莫测高深，“我不是去跟他吵架的，我是去……送温暖的。”

他拎着酒壶，又让胡掌柜打包了半只刚烤好的肥羊，独自一人，走出了客栈，身影很快便融入了无边的夜色之中。

风更冷了，吹过烽燧的垛口，发出鬼哭狼嚎般的呜咽。王小飞的身影，就像一个孤独的影子，一步步地，走向了那座代表着大唐边疆威严与孤寂的烽燧。

他知道，想进敦煌城办成事，必须先敲开这块“石头疙瘩”的门。而敲门的方式，有时候并不需要金银，也不需要权势，或许，只需要一壶烈酒，半只烤羊，和一颗看得懂寂寞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