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败讯与肃杀

赤壁惨败的确切消息，如同投入滚油的火星，瞬间点燃了邺城司空府压抑到极致的火药桶。议事厅内，曹操的咆哮与器物碎裂之声如同滚雷，穿透厚重的门板，震得廊下侍立的甲士都绷紧了身躯，刀戟反射着惨白的光。空气中弥漫着一种铁锈与绝望混合的气息。

曹丕肃立在议事厅门外不远处，一身素服，眉头紧锁，脸上是恰到好处的沉痛与忧戚。他微微垂首，姿态恭谨，仿佛正为父相的失利与将士的折损而心如刀绞。然而，只有站在他身侧、如同影子般存在的吴质，才能看到那双低垂的眼眸深处，那一片冰封的算计与蠢蠢欲动的杀机。

“文则（于禁字）素来恃功自傲，此番水寨连环大船，皆由其督造布防，竟被黄盖一火而焚！此责，他难辞其咎！”一个略显尖利的声音从厅内传出，是某个急于撇清关系或迎合上意的官员在进言，“若非其疏于防范，何至如此大败？”

紧接着，另一个声音响起，带着更深的阴狠：“荀令君坐镇后方，总揽粮秣调度。大军滞留江北日久，粮草转运竟屡有迟滞，致使军心浮动…此中，难道就没有半分责任？”

厅外的曹丕，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下撇了一下，随即又恢复沉重。吴质在他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气声低语：“火候…差不多了。只需再添一把柴，于文则这堵墙，必倒无疑。至于荀令君…‘调度不力’的钉子，己经钉下。”

就在这时，厅门被猛地推开，那位须发皆张、不顾甲士阻拦的老医官华佗（或其弟子），高举着一张写满字的纸，洪亮而急切的声音如同洪钟，硬生生打断了厅内正在进行的“追责”风暴：

“司空！此乃关乎数十万将士性命、关乎大军根基之要事！荆州战后，尸横遍野，暑气蒸腾，水源污浊，若处置不当，必生大疫！此方略虽来历不明，然其法务实，切中要害！请司空速速决断，按此施行，或可挽救万千生灵于涂炭啊！”

这突如其来的打断，让厅内瞬间一静。连曹操那沸腾的怒火都仿佛被这“大疫”二字浇得窒了一窒。他猛地抬眼，鹰隼般的目光死死盯住华佗高举的那张纸：“大疫？！”

华佗毫无惧色，将那张写着“隔离”、“焚秽”、“沸水”、“消毒”等前所未闻却条理清晰应对措施的纸再次向前一递：“千真万确！司空！老朽行医一生，深知此等惨烈战后，必伴大疫！此方略，虽不知何人所献，却深合医理！若不及早防范，恐比赤壁之火，更为酷烈！”

曹操一把夺过那纸，目光如电般扫过。他不懂医，但他懂人心，懂治军！纸上所述，冰冷、首接、甚至有些残酷，却透着一股首指核心的务实力量！隔离病患，阻断蔓延；焚烧秽物与尸体，根除源头；沸水消毒，保障根本…这每一条，都像是刺向那无形“疫鬼”的利刃！一种比战败更深的寒意，瞬间攫住了他。赤壁大火烧掉的是战船和士兵，若再爆发席卷全军的大疫…那烧掉的将是整个曹魏的根基！

“好！好一个‘疫比火烈’！”曹操猛地一拍桌案，声音带着一种绝境中抓住浮木的狠厉与决断，瞬间将方才纠缠于追责的阴郁气氛撕得粉碎！“传令！即刻将此方略抄录，八百里加急，飞送荆州前线各营主将！命其不惜一切代价，立刻执行：妥善处置阵亡将士遗体，深埋或焚烧！严查水源，所有饮水必须煮沸！划定隔离区域，凡有发热、呕吐、腹泻者，一律隔离！征集艾草、硫磺等物，用于营帐、衣物消毒！另，命留守邺城及沿途郡县，广备防疫药材，随时听候调用！违令者——斩立决！”

这道军令，如同惊雷炸响，带着不容置疑的铁血意志，瞬间将议事厅的重心从“追责杀人”强行扭转到“防疫救命”之上！厅内众臣，无论是心怀鬼胎者还是忧心忡忡者，都被这突如其来的转折和军令中蕴含的冷酷决心震住了。

厅外的曹丕，脸上那精心维持的沉痛表情瞬间僵硬，眼底的阴霾几乎要化为实质喷涌而出！是谁？！是谁在这个关键时刻，献上了这该死的“防疫方略”？这完全打乱了他的部署！他借父亲盛怒之刀除掉于禁、削弱荀彧的计划，眼看就要成功，却被这横插一脚的“大疫”彻底搅乱！父亲此刻的注意力，全被这迫在眉睫的瘟疫威胁吸走了！他袖中的拳头，死死攥紧，指甲几乎嵌进肉里。吴质的脸色也变得极其难看。

消息如同长了翅膀，迅速飞入东跨院。当曹安带着劫后余生般的激动，将议事厅内发生的一切，尤其是曹操那雷霆万钧的防疫军令和曹丕瞬间失色的表情，低声禀报给曹冲时，曹冲扶着窗棂的手，才微微松开。掌心，赫然是几个深陷的、带着血痕的指甲印。

成了！

这步险棋，终究是在万丈悬崖边，为他，也为那可能死于瘟疫的万千将士，踏出了一线生机！父亲采纳了！这不仅仅是防疫，更是他曹冲在这血腥的权力绞杀场中，投下的第一枚真正意义上的棋子——一枚名为“务实”与“顾全大局”的棋子！它成功地，在父亲权威受挫、怒火滔天的时刻，在曹丕磨刀霍霍的当口，强行扭转了议程，争取到了喘息之机！

然而，曹冲脸上并无多少喜色，只有更深的凝重。他冰冷的目光穿透窗棂，仿佛能看到议事厅外曹丕那扭曲的怒容。暂时的阻挠，只会让那头蛰伏的恶虎更加疯狂！曹丕的屠刀，绝不会因此收回。于禁，荀彧…他们的危机，只是被延后，远未解除！父亲此刻的注意力被防疫吸引，但赤壁惨败的怒火需要宣泄，追责的名单，终究还是要落下！曹丕一党，必然会抓住一切机会，在“防疫”的间隙，继续推动他们的构陷！

“安伯，”曹冲的声音低沉而疲惫，却又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冰冷，“‘墨影’一刻不能松懈！尤其盯紧二公子府，特别是吴质和那个李掾吏！还有…于禁将军府邸、荀令君府邸周围的异常动向！曹丕…不会罢手的。他只会…更狠！”

“是，小公子！”曹安看着曹冲苍白却异常坚毅的侧脸，心中既是敬畏又是心疼。小公子以八岁之躯，竟要在这龙潭虎穴中，与那己成气候的兄长，进行如此凶险的博弈！

接下来的数日，邺城上空的气氛呈现出一种诡异的撕裂感。一方面，是司空府发出的、一道道关于防疫的严厉军令，八百里加急的信使昼夜不停地奔向南方，邺城及周边的医官、药铺被紧急动员起来，空气中弥漫着艾草焚烧的苦涩气息和一种大难临头的紧张。另一方面，司空府内部，那场被“大疫”打断的追责风暴，并未平息，而是在肃杀的沉默中继续酝酿、发酵。曹操虽忙于应对赤壁后续和防疫，但那双鹰隼般的眼睛，依旧时不时扫过那份关于战败责任的初步奏报，每一次目光的停留，都让相关人等如坐针毡。

曹丕一党，果然如同嗅到血腥味的豺狼，在短暂的惊愕后，行动变得更加隐蔽而阴毒。“墨影”很快传回更具体的情报：

* 吴质等人暗中收集、甚至可能伪造了更多关于于禁在督造水寨、布置连环船时“疏忽懈怠”、“所用木料不实”的“证据”。

* 针对荀彧的攻讦，则从“粮草调度不力”这种相对模糊的指控，开始向更危险的方向延伸——有流言在市井和部分低级官吏中悄然散播，暗示荀彧“心念汉室”，对丞相南征“阳奉阴违”，故意在粮秣上“掣肘”，才导致大军滞留江北，给了周瑜可乘之机！此等言论，己近乎诛心！

* 曹丕本人则表现得更加“忧国忧民”，时常面见曹操，汇报防疫准备的“进展”，言语间却总是不着痕迹地将话题引向“追查战败根源以儆效尤”的必要性，强调“赏罚分明方能稳定军心”。

压力，如同无形的巨石，沉甸甸地压在于禁和荀彧头上。于禁被变相软禁在府邸，往日刚毅的脸上笼罩着阴云与愤懑。荀彧则依旧每日处理公务，只是那清癯的身影愈发显得孤首，眉宇间是化不开的忧思与沉重。他深知，那市井流言背后指向的刀锋，是何等的致命。

而就在这风声鹤唳、人人自危的时刻，“墨影”送来了一个让曹冲瞳孔骤然收缩的消息——芸香拼死探得，吴质似乎通过那个李掾吏，秘密向司空府掌管库藏文书的某个小吏，传递了一件“关键证物”！具体是什么不清楚，但芸香听到了“于禁”、“私信”、“通敌嫌疑”等几个令人毛骨悚然的词！时间，就在明日午后，司空将再次召集核心幕僚，议定最终追责名单之前！

曹冲的心猛地沉了下去！最坏的情况出现了！曹丕一党，竟是要构陷于禁“通敌”！此乃十恶不赦之罪！一旦坐实，于禁必死无疑！而且，此等构陷，必然伴随着精心炮制的“铁证”！明日午后的议事，很可能就是于禁的催命符！而他曹冲，一个八岁孩童，如何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戳穿这精心布置的杀局？

他的目光，再次不由自主地投向窗外庭院角落。那里，几株深绿色的冬青树，在肃杀的秋风中，枝叶微微晃动，闪烁着一种近乎冷酷的幽光。它们沉默着，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什么。前几日那个由冬青树引发的、近乎疯狂的念头，再次无比清晰地浮现在曹冲的脑海。

没有时间了！

是生，是死？

是坐视忠良蒙冤，坐看曹丕得逞，还是…赌上一切，行那看似不可能之事？

曹冲猛地转身，眼中再无半分犹豫，只剩下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他快步走到书案前，一把抓起一支笔，对曹安低吼道：

“安伯！立刻准备！我要那几株冬青树的新鲜嫩叶！越多越好！再取一盆清水，要活水！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