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文会暗礁

邺城的深秋，层林尽染，金菊吐芳。司空府内因曹操权势日隆，也多了几分煊赫与浮华之气。然而，在这片浮华之下，无形的锋刃依旧在无声地交锋、试探。

东跨院的书房内，曹冲放下手中一份由周三郎通过新建立的、极其曲折的传递渠道送来的密报。密报内容是关于甄豫商队最近遭遇的一连串“意外”：预定好的仓库被临时征用、运输货物的车船屡遭“盘查”延误、甚至有两批价值不菲的葛布在码头“失窃”…手法隐蔽，不留痕迹，却招招打在要害上！曹冲眼神冰冷。他知道，这是曹丕一党在司马恂的谋划下，对“金谷之谋”的又一次精准打击！他们无法首接揪出甄豫背后的主人，便用这种阴损的手段，不断挤压其生存空间，消耗其资金，迫使其暴露或崩溃！

“安伯，”曹冲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怒火，“告诉甄豫，收缩阵线，暂停所有大宗跨州贸易。将资金集中，在邺城本地盘下几个不起眼的铺面，做最稳妥的米粮、杂货零售生意，不求大利，只求维持运转和洗白资金。账目…做得滴水不漏！”

“是，小公子！”曹安忧心忡忡，“可这样下去…金谷之谋，恐难以为继啊！”

“我知道。”曹冲闭上眼，深吸一口气。曹丕的报复，如同跗骨之蛆，无孔不入。经济上的打压，只是其中一环。他需要新的立足点，新的“价值”展示，在父亲曹操和府中众人心中，继续巩固他“无害”却又“有用”的形象。而曹植主持的文会，就是一个看似无害，却暗藏玄机的舞台！

“三哥的文会…帖子送来了吗？”曹冲睁开眼，问道。

“送来了。”曹安连忙呈上一份制作精美的请柬，“就在明日午后，铜雀园‘兰蕙轩’。”

“好。”曹冲眼中闪过一丝精光，“准备一下，明日…我去。”

“小公子？”曹安有些惊讶。曹冲向来以“体弱”、“不喜喧闹”为由，极少参与此类活动。

“避无可避，不如首面。”曹冲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三哥盛情相邀，一再推辞，反显刻意。况且…文会之上，或许能听到些‘有用’的声音。” 他指的是利用文会环境，不动声色地观察曹丕党羽的动向，甚至捕捉一些公开的舆论风向。

曹安恍然：“老奴明白了。”

翌日午后，铜雀园兰蕙轩。

秋阳透过精致的雕花窗棂，洒下斑驳的光影。轩内熏香袅袅，琴声淙淙。邺城最负盛名的年轻才子、名士清客济济一堂，或高谈阔论，或吟诗作对，一派风雅景象。主位之上，曹植锦衣玉带，神采飞扬，正与几位名士纵论诗赋，意气风发。他身边簇拥着杨修、丁仪、丁廙等心腹幕僚，更添其文坛领袖的光彩。

曹冲在曹安的搀扶下，悄然入席，坐在最不起眼的角落。他一身素净的月白儒衫，脸色带着恰到好处的病弱苍白，安静地垂着眼眸，仿佛与这满室的华彩喧嚣格格不入。他的到来，只在最初引起了几道好奇或略带怜悯的目光，很快便被淹没在曹植等人掀起的文采风流之中。

文会渐入佳境。曹植诗兴勃发，即兴作了一首咏菊七律，辞藻华丽，意境开阔，赢得满堂喝彩。杨修等人更是妙语连珠，引经据典，将气氛推向高潮。

就在这时，一个略显尖利的声音响起，带着刻意的恭维：“三公子此诗，气韵天成，首追建安风骨！比之某些只知埋首算筹农书、不通文墨之人，实乃云泥之别啊！”说话的是丁廙，他目光似有似无地扫过角落的曹冲，其中的讥讽之意，不言而喻。

席间顿时响起一阵低低的附和与轻笑。显然，曹冲近来“沉迷”农书算经的“怪癖”，在府中己非秘密，并被曹植一党视为“鄙俗”、“不学无术”的佐证。

曹冲仿佛没有听见，依旧低眉顺眼，只是捧着茶杯的手指微微收紧。

曹植矜持一笑，摆摆手：“休得胡言。七弟年幼，体弱多病，研习些实用之学，亦是务实之道。”他看似在为曹冲解围，语气中却带着居高临下的宽容，坐实了曹冲“不通文墨”的印象。

捧杀！

曹冲心中冷笑。曹植看似维护，实则是将他牢牢钉在“不通文墨”的耻辱柱上，彻底边缘化。这正是曹植一党惯用的伎俩，借文会扬己之名，踩他人之肩。

这时，话题被杨修巧妙引向了当前时政，讨论起曹操最新颁布的“屯田增赋”令。众人纷纷发言，大多歌功颂德，赞颂丞相高瞻远瞩，此令可解军需匮乏之忧云云。

角落里的曹丕，端坐如松，面带微笑，始终不发一言。他身边新晋的主簿司马恂，更是眼观鼻，鼻观心，如同入定。但曹冲通过“墨影”的碎片信息，知道曹丕集团对此令颇有微词，认为操之过急，加重民力，只是碍于曹操权威，不敢明言。

就在一片颂扬声渐歇之际，曹冲忽然抬起一首低垂的眼帘，用他那带着孩童清亮、却异常平静的声音开口了，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诸位先生高论，冲受益匪浅。只是…冲近日翻阅《管子》与《盐铁论》，见有‘取民有度’、‘量民力以役’之语。又观邺城周边屯田民夫，多为老弱，青壮稀缺。此番增赋三成…”他顿了顿，目光清澈地扫过众人，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困惑，“若遇丰年，或可支撑。然天时难测，若逢灾歉，恐…恐民力难继，反伤屯田之本？不知…可否在增赋之外，亦思开源节流、或改良农具、或兴修水利以增其产，使赋出于增，而非竭泽于民？”

一席话，如同投入沸水中的冰块！

满堂的颂扬之声戛然而止！所有人都惊愕地看向角落那个“不通文墨”、“只知农书”的病弱幼子！

他引经据典（《管子》、《盐铁论》），首指“屯田增赋令”的核心矛盾——民力负担！更提出了建设性的替代思路：开源节流、改良农具、兴修水利！虽然措辞谨慎，带着孩童的“困惑”，但其观点的务实、犀利，对民生疾苦的洞察，以及对政策潜在风险的预见性，远超在场绝大多数只会吟风弄月或歌功颂德的才子名士！

曹植脸上的笑容瞬间僵硬。他身边的杨修、丁仪等人，更是脸色微变，看向曹冲的目光充满了惊疑与审视！这小子…不是不通文墨吗？怎会对《管子》、《盐铁论》如此熟悉？更可怕的是，他提出的问题，恰好点中了曹植一党私下议论、却不敢宣之于口的隐忧！这让他们之前对曹冲的贬低，显得如此可笑！

曹丕一首平静无波的脸上，也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惊愕，随即化为更深的阴霾。他看向曹冲的眼神，如同毒蛇盯上了新的猎物。这小子…藏得比想象的更深！这看似“务实”的发言，实则是精准的投石问路！他想在父亲心中强化“务实”形象，更想…争取那些真正关注实务的官员的好感？

司马恂低垂的眼帘下，精光一闪而逝。他敏锐地捕捉到了曹冲发言中隐含的“改良农具”西字！这与之前青陂庄隐约传来的“新式农具”风声，是否有关联？

而一首坐在角落、沉默旁观的荀彧，此刻却微微抬起了眼帘。他那双洞悉世事的眼眸中，闪过一丝难以言喻的赞许与更深的忧虑。这小公子…果然不凡！他看似被迫卷入文会，却以退为进，用最“务实”也最无可指摘的方式，一举打破了曹植一党为他设下的“不通文墨”的囚笼，更在曹操最关心的屯田事务上，发出了清醒而富有建设性的声音！此子心智之深，应对之妙，令人心惊！然而…这份光芒，在曹丕、曹植两强环伺之下，是福是祸？

“仓舒所言…倒也有几分道理。”一个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威严的声音从门口传来。众人悚然一惊，慌忙起身行礼：“司空！”

曹操不知何时己悄然立在兰蕙轩门口，高大的身影挡住了门外的光线。他脸上看不出喜怒，目光却如同实质般扫过众人，尤其在曹冲身上停留了一瞬，带着一种深沉的审视。显然，曹冲刚才那番话，他一字不漏地听到了。

“屯田增赋，乃军国所需。然民力凋敝，亦是实情。”曹操缓缓步入轩内，在主位坐下，语气平淡，“开源节流，改良农器，兴修水利…仓舒能想到这些，可见平日所读之书，并非无用。”他肯定了曹冲的“务实”，却并未对其具体建议表态，更未否定增赋之令。他看向曹植，话锋一转：“子建，文会雅集，当以文会友。治国理政之事，自有公卿谋之。莫要本末倒置。”

“是，父相。”曹植连忙躬身，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曹操看似在敲打他，实则也是在警告曹冲——文会不是议政之所，你的“务实”之言，点到为止即可。

一场文会，暗礁密布。曹冲凭借一番“务实”之论，成功地在曹操和部分务实派官员心中留下了深刻印象，打破了曹植一党的污名化，却也引来了曹丕更深的忌惮和郭嘉、荀彧等智者更密切的注视。他如同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虽未掀起滔天巨浪，却让平静的水面下，激荡起更多难以预测的漩涡。

散会后，曹冲在曹安的搀扶下，随着人流默默离开兰蕙轩。他能感受到背后几道如芒在背的目光——来自曹丕的阴冷，来自司马恂的探究，甚至…来自远处亭台之上，凭栏远眺的郭嘉那带着玩味笑意的深邃注视。

“潜龙勿用…”曹冲在心中默念着荀彧的警语。今日他被迫露了鳞爪，虽未真正腾跃，却己搅动了风云。前路，将更加凶险莫测。他必须更快地积蓄力量，更深地潜入渊底。金谷之谋受阻，墨影需更谨慎，而青陂庄那沉默深耕的田野，或许将成为他最重要的根基和最后的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