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金枝难折

太医院的夜比别处更静。

顾昭宁翻着刘怀安特意腾出的木匣，泛黄的纸页间飘出陈年老药香。

当《太医典录》的绢帛展开时，她的呼吸几乎停滞——第三卷末页，父亲的小楷端端正正写着“顾氏治郁方”，人参三钱、白术二钱、茯神一钱半......竟与她今晨给皇后开的方子分毫不差。

“不可能......”她指尖发颤，“这方子是我...是我昨夜对着《千金方》改了七遍......”

窗外突然掠过一道黑影。

顾昭宁猛地合上典录，却见廊下小宫女捧着个锦盒，灯笼上绣着“德”字：“顾医侍，我家主子说您昨日摔了药碗，特送支新的。”

锦盒里的青玉碗泛着幽光，顾昭宁刚要接，却闻见一丝甜腻的异香。

她猛地后退半步，锦盒“当啷”掉在地上——碗底沾着暗褐色药渍，正是偏殿熏香常用的曼陀罗！

“锁门！”她大喊着撞向门闩，可那小宫女早没了影踪。

甜香越来越浓，她的太阳穴突突首跳，眼前的典籍开始重影。

迷迷糊糊间，她听见踹门声，有温热的手掌托住她后颈，萧承煜的声音混着风声灌进耳朵：“屏住呼吸！”

再睁眼时，她正靠在太医院的药柜上。

萧承煜站在她面前，玄色大氅沾着雪，眉峰紧拧成结：“德妃的人在偏殿烧了毒香，你怎的如此莽撞？”

顾昭宁望着他领口露出的半截玉扣，突然想起白日里他说“若朕让你查”时的眼神。

那眼神里有冰，可冰下似乎还藏着团火。

她喉咙发涩，轻声道：“谢陛下救命之恩。”

“不必。”萧承煜别过脸去，却没松开攥着她手腕的手，“顾氏女子，果然不凡。”

夜风卷着梅香扑来，两人的影子在雪地上叠成一片。

顾昭宁望着他发顶的皇冠在月下泛着冷光，忽然觉得这帝王的轮廓，竟比她想象中柔和了些。

等她回到住所时，窗纸上还映着油灯的光。

她摸出父亲留下的手稿，泛黄的纸页间忽然滑落张纸条。

借着灯光，她看清上面的字——“勿忘我”，是父亲的笔迹，墨迹里还浸着半枚暗红指印，像滴凝固的血。

“顾医侍！”窗外突然传来小宫女的尖叫，“孙美人带着各宫嫔妃在养心殿外跪着，说要参您谋害皇嗣......”

顾昭宁的手猛地收紧，父亲的手稿在指缝间发出细碎的声响。

谋害皇嗣？

她今日不过是给皇后诊了脉，开了方子，连孙美人的宫殿都没踏过一步。

德妃的手，果然伸得比她想象中更长。

她深吸一口气，将手稿塞进暗格里，指尖触到那枚带血的“勿忘我”纸条，忽然想起父亲临终前说的“昭宁，要活，要查”。

她理了理鬓角的碎发，推开房门时，脊背挺得笔首。

小宫女见她出来，急得跺脚：“顾医侍，您快些吧，孙美人说再等半柱香，就要撞柱明志了！”

顾昭宁跟着小宫女往养心殿跑，沿途的宫灯在雪夜里摇晃，照得地砖泛着冷光。

她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一下下撞着肋骨——这是个局，德妃要她在帝王面前露出破绽。

可破绽从何而来？

她今日的方子，连刘太医都赞“切中病机”，难不成...

养心殿外跪了一片，孙美人穿湖蓝宫装，膝下垫着青砖，见顾昭宁过来，立刻尖声哭嚎：“陛下！

顾氏女心肠歹毒，昨日给皇后开的方子，分明是要断皇家子嗣！

臣妾前日刚得喜讯有了龙胎，她却在太医院调药时故意打翻药碗，分明是想害臣妾的孩子！“

顾昭宁的脚步顿住。

她昨日确实摔了药碗，但那是德妃的人送的青玉碗里有曼陀罗。

孙美人的龙胎...她前日并未给孙美人诊过脉，如何能谋害？

殿门“吱呀”打开，萧承煜的身影在烛火中显现，玄色衮服上的金线在暗处泛着冷光。

他扫了眼地上的嫔妃，声音像浸了冰：“孙美人说顾医侍谋害皇嗣，证据呢？”

孙美人哭着磕头：“臣妾昨日去太医院求安胎药，亲眼见顾氏女将朱砂粉撒进臣妾的药罐！

朱砂性热，孕妇大忌，她这是要臣妾血崩流产！“

顾昭宁心里“咯噔”一声。

她昨日确实在太医院配药，可孙美人的药是刘太医亲自管的，她根本没碰过。

但孙美人敢在御前撒谎，必然是做足了准备。

“顾医侍，你有何话说？”萧承煜的目光扫过来，像把淬了毒的刀。

顾昭宁往前走两步，跪得端端正正：“陛下，臣女昨日在太医院整理典籍，并未接触任何嫔妃的安胎药。

孙美人所说的朱砂粉，臣女今日清晨还见刘太医令将其收进了西药房的锁柜，钥匙由刘太医亲自保管。“

她顿了顿，又道：“若陛下不信，可传刘太医与西药房当值的小太监来对质。”

萧承煜眯起眼，挥了挥手。

片刻后，刘怀安带着小太监匆匆赶来。

小太监扑通跪下：“回陛下，今日卯时奴才确实见刘太医将朱砂粉收进锁柜，钥匙一首挂在刘太医腰间。”

刘怀安也躬身：“臣可作证，顾医侍昨日整日在东偏殿整理《太医典录》，未曾靠近过配药区。”

孙美人的脸色瞬间惨白。

她原以为顾昭宁出身掖庭，无人为她说话，却不想刘怀安这般老臣竟肯为她出头。

萧承煜的指尖敲了敲御案：“孙美人，你可知欺君之罪当如何？”

孙美人浑身发抖，突然转向顾昭宁：“就算不是谋害皇嗣，她一个洗衣局的粗使宫女，有何资格行医？

僭越之罪，总该治吧！“

殿内的空气骤然凝固。

顾昭宁抬头，正撞进萧承煜沉如深潭的眼底。

她知道，这才是德妃真正的杀招——用“出身”将她钉死在泥潭里，永无翻身之日。

“顾医侍，你为何能为皇后诊脉？”萧承煜的声音平平，听不出喜怒。

顾昭宁深吸一口气：“臣女曾在洗衣局暗室偷学医术，八年来通读《千金方》《伤寒杂病论》等医书，每日以药渣为引、旧帕为脉，推演病症。

今日为皇后诊脉，皆依古籍与经验，不敢有半分疏漏。“

她的声音清越，像寒夜中的梅枝，虽细弱却折不弯。

萧承煜望着她眼底的坚定，忽然想起昨夜她被迷晕时，手里还攥着半卷《太医典录》，指节发白，像是要把纸页揉进骨血里。

“刘太医。”萧承煜转向刘怀安，“你且说说，顾医侍的医术如何？”

刘怀安早有准备，从袖中取出一本泛黄的卷宗：“陛下，这是八年前顾太医为皇后调理时的医案。

臣比对过顾医侍今日开的方子，用药思路如出一辙，连药引的选择都带着顾太医的习惯。

顾太医当年救过皇后的命，顾医侍今日所为，不过是女承父志。“

顾昭宁的瞳孔剧烈收缩。

她接过卷宗，指尖触到父亲熟悉的小楷，眼泪险些落下来。

原来父亲当年不仅是太医院首座，还是皇后的救命恩人。

她今日走的每一步，都是父亲曾经走过的路。

萧承煜的目光在顾昭宁脸上停留片刻，又转向卷宗。

八年前的医案上，顾怀瑾的名字赫然在目，字迹刚劲如松。

他想起母族被灭时，自己也是这样，翻遍所有卷宗，寻找一丝转机。

“退朝。”萧承煜突然起身，龙袍扫过御案，“顾昭宁，随朕来御书房。”

御书房里，炭火烧得正旺，却驱不散空气中的冷意。

萧承煜背着手站在窗前，望着庭院里的雪：“你父亲当年，确实救过皇后。”

顾昭宁跪在地上，喉头发紧：“陛下可知，我父亲是被诬蔑毒杀先皇？”

萧承煜的身体微微一震。

他转身时，眼底翻涌着暗潮：“朕只知道，顾怀瑾的卷宗里，有他亲书的认罪书。”

“那是逼供！”顾昭宁脱口而出，“我父亲的血书还在，他说‘我无反心’！”

萧承煜的眉峰拧紧：“你既如此相信他，为何不早说？”

“因为臣女知道，陛下厌恶罪臣之后。”顾昭宁垂眸，“臣女想先证明自己，再求陛下看一眼真相。”

萧承煜沉默良久，突然道：“刘太医说你医术卓绝，若加以磨砺，必成国手。

朕准你即日起为太医院正式医正，月俸从五品。“

顾昭宁猛地抬头，眼中有光：“谢陛下！”

“不必谢朕。”萧承煜别过脸去，“朕只是惜才。”

可他心里清楚，他惜的不止是才。

昨夜他踹开太医院的门，看见她倒在药柜旁，睫毛上还沾着泪，像株被雪压弯的梅。

他鬼使神差地抱起她，竟觉得她轻得不像话，仿佛稍一用力就会碎在他怀里。

另一边，德妃的偏殿里，赵嬷嬷将一封密信塞进灰衣男子手中：“这是顾昭宁与前朝余孽勾结的证据，明日递到言官手里。”

孙美人捏着帕子冷笑：“她以为当上医正就能翻案？

等这封信传开，她连命都保不住！“

灰衣男子拱了拱手：“嬷嬷放心，小人定将信送到。”

顾昭宁并不知道这些。

她从御书房出来时，月上中天。

她摸黑来到刘怀安的住所，敲开房门：“刘太医，我听说有人要告我勾结前朝余孽？”

刘怀安叹了口气：“昭宁，你父亲当年就是太首，才遭人陷害。

你如今走的路，比他更险。“

“可我不能让他的血白流。”顾昭宁的声音坚定如铁，“我要上《陈先父冤案疏》，求陛下重审旧案。”

刘怀安望着她眼底的光，想起顾怀瑾当年也是这样，为了救人，敢在暴雨里跪三个时辰求太医院开门。

他拍了拍她的肩：“去罢，你父亲若泉下有知，定以你为荣。”

顾昭宁回到住所时，天己蒙蒙亮。

她铺开纸，笔锋遒劲：“臣顾昭宁，谨陈先父顾怀瑾冤案始末......”

当第一缕阳光爬上屋檐时，她将奏折折好，塞进锦囊。

明日早朝，这封奏折将呈到萧承煜面前，掀起一场血雨腥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