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药香初识

晨雾未散时，顾昭宁提着半旧的药囊站在了御药房门口。

朱漆门楣下悬着块褪色的木牌，“御药房”三字被岁月磨得发暗，倒像极了她怀里父亲留下的医书封皮。

门“吱呀”一声开了，个白胡子老头扶着门框探出半张脸，浑浊的眼珠上下一打量她的粗布裙角，立刻“哼”了声：“杂役营来的？”他甩着手里的药杵转身就走，青石板地上落了串碎药渣，“先去洗药碾子，洗不干净别碰药材。”

顾昭宁低头应了声“是”，却没跟着去后堂。

她解下药囊挂在墙钉上，从最里层摸出块旧帕子，轻轻擦过案头的紫铜药碾。

老张头正往药柜里塞新晒的陈皮，余光瞥见她竟走到了远志罐前，手一抖，半袋陈皮撒在地上：“你做什么？”

“研磨远志。”顾昭宁指尖拂过陶罐边沿，取了把浅黄药草放在碾槽里。

她屈指叩了叩碾轮，“远志需慢磨百转，方能去其燥性。”

药杵落下时，她的腕子轻旋，像在抚琴。

浅黄的药末随着碾轮滚动渐次铺展，不多时便堆成细沙般的金粉，连藏在草茎里的木芯都被碾作了碎末。

老张头凑近些，见那药粉均匀得找不出半粒粗渣，喉结动了动：“你...跟谁学的？”

“洗衣局暗室的旧医书。”顾昭宁将药粉收进瓷瓶，瓶身映出她泛青的眼尾——昨夜她翻遍父亲抄录的《雷公炮炙论》，把远志的炮制方法在脑子里过了七遍。

老张头没再说话，转身去捡地上的陈皮。

顾昭宁听见他低低骂了句“怪丫头”，却见他悄悄把案角积灰的《本草图谱》往她手边推了推。

日头过午，苏公公的尖嗓儿在廊下响起：“顾氏，随咱家去御书房。”

御书房的炭火烧得正旺，萧承煜倚在龙案后翻折子，玄色衮服被火光映得泛红。

顾昭宁刚行完礼，就见他甩来张药方：“这是朕新得的补身方，你照着煎。”

她展开纸笺，墨香混着龙涎香钻进鼻腔。

第一味是人参，第二味黄芪，第三味...她指尖顿住——肉桂、附子、朱砂，三味药两两相冲，若同煎必然生火动血。

“陛下。”她攥紧药方，指节泛白，“此方恐有不妥。”

萧承煜放下朱笔，目光像锥子：“朕亲自拟的方，有何不妥？”

顾昭宁想起昨夜在土坯房里，萧承煜捏着符纸说“墨迹未干”时的冷硬，喉间发紧。

可父亲教过的“医者当守心”突然撞进脑海——当年他在太医院，就是因坚持指出先皇药方的疏漏，才被人记恨的吧？

“肉桂性热，附子大辛，二药同用己属峻补。”她声音发颤，却字字清晰，“再加朱砂镇心，热上添火，恐致头晕目眩，重则...心悸呕血。”

殿内静得能听见炭块爆裂的轻响。

萧承煜忽然笑了，指节敲了敲龙案：“换你开方。”

顾昭宁抬头，正撞进他深潭般的眼睛里。

她想起父亲的医案上常写“望诊需观神”，此刻这双眼睛里翻涌的，哪里是帝王的威严，倒像困在笼里的兽，在等她递把钥匙。

“黄芪、白术、茯苓。”她脱口而出，“甘温补气，佐以陈皮和中，既补且运，方为稳妥。”

萧承煜盯着她发顶晃动的木簪，“昭宁”二字在暖光下泛着檀木的香。

他忽然站起身，玄色衣摆扫过她的手背。

顾昭宁闻到龙涎香里混着极淡的沉木香，是他身上特有的味道，像雪夜的冷梅。

“你不怕朕治你妄议圣方之罪？”他的声音擦着她耳尖落下，带起一片灼热。

顾昭宁转身，鼻尖几乎碰到他的龙纹玉带。

她看见他眼底有团火，是她在洗衣局八年从未见过的——那不是对罪臣之女的厌恶，倒像...在找什么丢失的东西。

“医者若因畏惧而失职，与庸医何异？”她听见自己的声音，轻得像片落在他心尖上的雪。

萧承煜后退半步，喉结滚动。

他想起十岁那年，母亲跪在父亲病榻前，也是这样抬着清凌凌的眼睛：“陛下这方用不得，会要了您的命。”后来父亲说母亲行巫蛊，赐了白绫。

可那方...确实要了父亲的命。

“去煎药。”他背过身，声音又冷了几分。

苏公公缩在门边，等顾昭宁捧着药罐出去，才踮脚凑到萧承煜身边：“陛下，这顾氏倒是个首脾气。”他摸出怀里的密档，蘸了新磨的墨，在“顾氏”一栏添上“忠首”二字。

“急什么。”萧承煜盯着案头未批完的折子，“先看看她的骨头硬不硬。”

月上柳梢时，顾昭宁抱着药囊往掖庭走。

寒风卷着残叶打在她脸上，她耳尖微动——身后的脚步声不对，比寻常宫娥重了三分，还带着靴底蹭过青石板的沙沙声。

她攥紧药囊里的银针，脚步渐缓，拐进御花园的抄手游廊。

假山下的梅树落了雪，她躲在石后，听见脚步声停在五步外。

“动手。”低哑的男声响起，刀刃出鞘的轻响刺进耳膜。

顾昭宁心跳如擂，指尖摸到针囊的开口。

可不等她拔针，一道玄色身影突然从梅树后掠出，玄铁剑横在她面前，剑气卷得落梅纷飞。

“想动她？”萧承煜的声音比夜色还冷，“先问过朕的剑。”

黑衣人转身就跑，却被他挥剑挑了后领。

顾昭宁这才看清，那人腰间挂着枚半旧的玉牌，刻着“卫”字——和萧承煜母亲的母族姓氏一样。

“带下去审。”萧承煜收了剑，转身时见她脸色发白，眉峰微蹙，“怕了？”

“不怕。”顾昭宁摸出药囊里的暖手炉递过去，“但...陛下该添件斗篷，风大。”

萧承煜盯着她冻红的指尖，鬼使神差接了暖手炉。

温度从掌心漫开，像团要烧穿他冰壳子的火。

“回吧。”他别过脸，“明日凤仪宫送补药，你跟着去。”

顾昭宁脚步顿住。

夜风卷着梅香扑来，顾昭宁望着凤仪宫方向的几点灯火，突然觉得这深宫里的雪，要比杂役营的更冷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