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血痕暗刻

药库里的烛火忽明忽暗，顾昭宁后颈的凉意顺着脊椎窜到指尖。

她盯着那道月牙疤，喉结动了动——小顺子说过王总管身边的李公公心细如发，可眼前这人声音沙哑，疤尾还带着道极浅的刀痕，分明是那日在德妃宫廊下听到的“试汤”声。

“顾姑娘，”黑影又往前踏了半步，烛火“啪”地爆了个灯花，将他左脸的疤痕照得像条狰狞的蜈蚣，“这么晚了，还在查什么呢？”

顾昭宁的心啪的一紧，袖中银针随时准备发向对方咽喉的位置。

她强压着心跳，装作慌乱地将药簿往袖里塞，指尖却悄悄勾住簿角：“奴、奴婢奉司药房吴掌事之命查旧账，不敢擅专……”尾音发颤，倒真像被撞破的小宫女。

李公公的目光扫过她微鼓的袖管，突然低笑一声，那笑里浸着冰碴子：“你父亲当年也是这般聪明。”他伸手拨了拨烛芯，火光映得他瞳孔泛红，“顾首座总说‘医者仁心’，可惜啊——”他拖长尾音，指节重重叩在檀木柜上，“聪明人总活不长。”

顾昭宁的呼吸一滞。

八年前父亲被押往天牢时，她缩在柴房缝隙里，看见他脖颈青肿，却还在喊“顾家无反”；后来嫡母把她卖进掖庭，她在洗衣局暗室偷翻医书，每本《千金方》里都夹着父亲用指甲刻的“宁儿，等雪化”。

此刻李公公的话像把钝刀，刮开她藏了八年的旧伤。

“李公公这是何意？”她垂眸掩住眼底翻涌，指尖攥紧药簿，“奴婢不过是个粗使宫女，哪敢——”

“不敢？”李公公突然凑近，腐乳味的吐息喷在她耳侧，“昨夜你翻了第三排第三个药柜，今日又抄了《伤寒论》里的‘毒’字十七遍。”他退后两步，月光从窗棂漏进来，照见他腰间晃动的鎏金腰牌——王总管亲赐的“忠”字令牌，“顾姑娘，有些事，知道得越多，命越薄。”

话音未落，他转身推开木门。

穿堂风卷着药香扑进来，顾昭宁听见他的皮靴声在廊下渐远，这才跌坐在木凳上。

药簿从袖中滑出，她颤抖着翻开，在“紫雪散”条目下，一行极小的批注刺得她眼睛发疼：“辛巳年三月，奉旨加量三分，由孙御医亲调。”

“紫雪散为猛剂，不可轻用。”父亲的声音突然在耳边炸响。

那年她跟着父亲学配药，他指着紫雪散的丹瓶说：“此药清脑醒神，可量过三分，便是穿肠毒药。”辛巳年三月——正是先皇暴毙的月份！

顾昭宁的指尖抚过那行批注，墨迹己经发脆，像要碎在她掌心里。

原来父亲当年被诬“毒杀先皇”，真正的药方竟被人动了手脚！

她将药簿贴在胸口，听见自己的心跳声震得耳膜发疼——这是翻案的关键，可李公公为何要提醒她？

是警告，还是……

第二日卯时三刻，顾昭宁捧着青瓷药罐站在凤仪宫门口。

她特意选了皇后惯用的安神汤，竹篮里还藏着那本药簿。

守门的小宫女掀帘道：“娘娘正用早膳，顾姑娘且稍等。”

殿内飘来粳米粥的甜香，顾昭宁盯着门帘上绣的并蒂莲，想起昨夜皇后未说完的话：“宫中的路，比雪后初霁还滑。真心虽好，可有时候……”她攥紧竹篮，今天——必须试探皇后。

“顾医女，娘娘召见。”

皇后坐在鎏金嵌玉的妆台前，鬓边一支珍珠步摇随着动作轻颤。

顾昭宁将药罐放在案上，掀开盖子，甜丝丝的枣香混着黄芪味漫出来。

她垂眸道：“娘娘近日总说心悸，这汤里加了三钱茯苓，最是养神。”

“你倒细心。”皇后舀了一勺汤，却没急着喝，“昨日王总管说你停职思过，可还顺心？”

顾昭宁心头一跳，抬眼正撞进皇后镜中的目光。

那双眼生得极美，眼尾微挑，此刻却像深潭般不见底。

她咬了咬唇：“奴婢愚钝，只想着……先皇病重时，可曾换过主理的御医？”

皇后的汤勺“当”地磕在碗沿。

她转身盯着顾昭宁，步摇上的珍珠晃得人眼花：“你问这个做什么？”

“奴婢前日翻药库旧账，见紫雪散的用量……”

“够了。”皇后突然打断她，指尖捏住她手腕，力气大得发疼，“当年是你父亲主理药方，最后几日他亲自请辞，说‘心力交瘁，难当重任’。”她松开手，语气忽然放软，“昭宁，有些事，过去了就是过去了。”

顾昭宁望着皇后泛红的眼尾，突然想起传闻里皇后与先皇的夫妻情深。

或许皇后早己知晓真相，却被什么困住了？

她攥紧袖中药簿，勉强笑道：“是奴婢多嘴了。”

出了凤仪宫，顾昭宁刚走到廊下，就听见两个小宫女交头接耳：“听说顾医女妄议先帝，连药库都不让进了！”“可不是？德妃娘娘最厌这种没规矩的，指不定要——”

她脚步一顿。

赵嬷嬷的手段她太清楚了：先散布流言动摇皇后信任，再借德妃之手将她打入冷宫。

果不其然，未时三刻，司药房的吴掌事黑着脸来传话：“皇后娘娘说你近日操劳，药库的事暂且交给小周医女。”

顾昭宁攥着衣角，捏紧了拳头。

线索断在药库，她必须另寻他法——冷宫！

当年服侍先皇的老宫女，被新帝清剿后大多贬去了冷宫，或许有人知道内情。

子时三刻，顾昭宁裹着件灰布斗篷，沿着宫墙根往冷宫走。

月明星稀，她踩着满地碎砖，听着自己的脚步声在空荡的宫院里回响。

冷宫门楣上的“慎刑”二字被风吹得吱呀作响，门房的老太监裹着被子打呼，她猫腰从侧门钻了进去。

偏殿的窗户破了个洞，月光漏进来，照见梁上结着尺把长的蛛网。

顾昭宁摸出火折子，微弱的光映出墙角堆着的旧妆奁、断簪子，还有半面铜镜。

她擦了擦镜身，背面突然闪过一道暗红——是血字！

“非我所愿，顾家无反！”

顾昭宁的手剧烈发抖，火折子“啪”地掉在地上。

她蹲下身，指尖轻轻抚过那些字迹，血己经发黑，却还能辨出父亲惯用的“悬针竖”。

八年来，她多少次在梦里听见父亲喊“宁儿”，此刻那些血字像滚烫的铁水，烫得她眼泪大颗大颗砸在砖地上。

突然，外头传来巡夜宫卫的吆喝：“戊时己过，闲杂人等速速回房！”

顾昭宁猛地抬头。

月光从破窗照进来，照见院外灯笼的红光正往这边移动——巡夜的宫卫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