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药香浮生

顾昭宁踩着未化的积雪进太医院时，鼻尖冻得发红。

钱婆子的警告还在耳边炸响：“药册要是少半页，仔细你的皮！”她却盯着廊下挂着的铜壶滴漏，心里算着时辰——辰时三刻，太医院的医正们该去景阳宫请平安脉了，正是整理药册的好时机。

木格架上的《太医院典》积着薄灰，顾昭宁用帕子拂开，指尖刚触到泛黄的纸页便顿住。

第一卷“紫雪散”条目下，原注“每服一钱”被人用朱砂笔改成了“三钱”。

她喉间发紧——紫雪散本是凉药，三钱足以让体寒者心悸，这改动分明是要人命。

“顾姐姐！”

外间突然传来惊呼。

顾昭宁合上册子塞进袖中，刚转过雕花木屏，便见个绿衫小宫女首挺挺栽倒在地，嘴角泛着白沫，双手攥成鸡爪状。

“又发癔症了？”赵嬷嬷摇着檀香扇踱进来，鬓边的珍珠步摇晃得人眼晕，“拖去偏殿，别污了太医院的地。”

两个粗使太监上前要抬人，顾昭宁己蹲下身。

她捏开宫女的牙关，指尖在人中穴按了按，又撩起衣袖看腕间——青紫色的痧点从肘弯漫到指尖，这哪里是癔症？

分明是痰迷心窍，浊气上冲。

“等等。”她伸手拦住太监，“她这是痰壅气道，再拖半刻就要闭气了。”

赵嬷嬷的扇骨“啪”地敲在案几上：“你算什么东西？

太医院的事轮得到你指手画脚？“

顾昭宁没理她，从鬓间拔下银簪。

簪头在烛火上烤过，她对着宫女的“天突”“膻中”二穴快速下针。

银簪没入半分，宫女突然剧烈咳嗽，一口黑痰喷在青砖上。

“醒了！醒了！”小宫女的同伴扑过来，“春桃！春桃你说话啊！”

春桃缓缓睁眼，泪水顺着鬓角往下淌。

顾昭宁拔针时，指尖沾了些冷汗——刚才下针时手在抖，她想起八岁那年，嫡母的陪嫁嬷嬷犯了同样的症候，是父亲用同样的针法救回的。

“好个胆大包天的贱蹄子！”赵嬷嬷的指甲掐进她胳膊，“擅自动用太医院器物，你当宫规是摆设？”

顾昭宁垂眸看着被攥红的手腕，突然笑了：“嬷嬷可知，这银簪是皇后娘娘前日赏的？”她抬腕亮出内侧的“凤仪”刻痕，“娘娘说‘医女随身带针，方便救急’。”

赵嬷嬷的手猛地缩回，扇面遮住半张脸。

顾昭宁听见她牙缝里漏出半句“德妃娘娘那处......”，便知今日这梁子是结死了。

午后的阳光透过窗纸，在药柜上投下斑驳的影。

顾昭宁正往黄芪里掺陈皮防蛀，小顺子裹着一身灶火味撞进来，额头沾着面粉：“姐姐！

刘妈妈在御膳房疼得打滚，说是肠子绞着疼！“

“刘妈妈？”顾昭宁顿住，那是御膳房最会做糖蒸酥酪的老厨娘，上个月还塞给她半块桂花糕。

“赵嬷嬷刚带着人去凤仪宫了。”小顺子拽她袖子，“姐姐你要是不去，刘妈妈怕是要......”

顾昭宁咬了咬唇。

御膳房归德妃管，德妃最恨她这种罪臣之女——可刘妈妈疼成那样，总不能见死不救。

御膳房的炭火烧得正旺，刘妈妈蜷在灶台边，额角的汗把蓝布头巾都浸透了。

顾昭宁掀开她衣襟，在肚脐周围按了按——痛点在右下，这是肠痈。

“去拿艾绒。”她对小顺子道，“再烧碗淡盐水，加半钱大黄粉。”

艾柱在“阑尾穴”上灼出焦香，刘妈妈的呻吟渐弱。

顾昭宁将药汁喂下时，老厨娘突然抓住她的手：“姑娘......你和顾首座真像......”

顾昭宁的指尖一颤。

刘妈妈从怀里摸出个油布包，塞到她掌心：“我年轻时跟着先太后当差，抄过本《食疗本草》......你留着，别让好东西断了。”

油布包还带着刘妈妈的体温。

顾昭宁攥紧它往外走时，正撞上来寻人的赵嬷嬷。

“好啊！”赵嬷嬷的指甲几乎戳到她鼻尖，“从太医院闹到御膳房，你当这宫里头是你家开的医馆？”

当晚，王总管带着德妃的懿旨踏进洗衣局。

顾昭宁跪在青石板上，听着赵嬷嬷把“救人”说成“僭越”，把“银针”说成“凶器”，只觉得好笑——若真要治罪，德妃何必等到现在？

“顾氏虽越矩，然所施针法确为太医院正途。”

苍老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顾昭宁抬头，见太医院的张医正柱着拐杖进来，身后跟着三位须发皆白的老医官。

“紫雪散改量之事，我等正欲查。”张医正扫了赵嬷嬷一眼，“这丫头能看出春桃的症候，是块好材料。”

王总管的拂尘甩得簌簌响：“德妃娘娘说了，下不为例。”

顾昭宁叩首谢恩时，瞥见赵嬷嬷的绣鞋尖在砖缝里碾了又碾——这梁子，怕是要结到骨头里了。

深夜，顾昭宁在炭盆边翻那本《食疗本草》。

纸页间突然飘落张泛黄的纸条，墨迹己经晕开，却还能认出几个字：“先皇用药，皆由内廷首供。”

她的手剧烈发抖。

当年父亲被指“毒杀先皇”，可太医院的药向来由内廷采买！

这纸条，分明是说父亲根本不是唯一接触药物的人！

更漏敲过三更，顾昭宁把纸条贴身藏好。

窗外的雪又下起来，她望着院里的药篓——太医院的药库最深处，该有内廷供药的账册。

“明日，”她对着结霜的窗玻璃呵出白雾，“该去药库瞧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