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黎衍洲，水太远了

黎家主宅的餐厅灯火通明。巨大的长餐桌上铺着米白色亚麻桌布，素雅的手工刺绣山茶纹样沿着边缘蔓延。成套的骨瓷餐具在灯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这是婚礼后的第一次正式家宴，气氛松弛而温馨。黎父黎鸿煊正和温明远低声谈论着内地教育改革的现状，两人都是儒雅内敛的性子，聊得颇为投契。黎母柳明薇和温母沈静书则凑在一起，翻看着柳明薇珍藏的几本老相册，不时发出轻柔的笑声。

黎昭挨着温润宁坐，兴奋得眼睛发亮：“嫂子！你婚礼上那顶头纱绝了！我经纪人看到照片都疯了，问能不能联系设计师！”她声音清脆，带着少女的雀跃。

“是林薇设计的。”温润宁微笑，她挺喜欢这个活泼的小姑子。

“哇！就是那个超酷的短发设计师？下次带我去她工作室好不好？”黎昭双手合十，一脸期待。

“当然。”温润宁应着，目光却不由自主飘向主位旁的黎衍洲。他正听二叔黎鸿志说着什么，侧脸线条在柔和的灯光下显得不那么冷硬，但坐姿依旧挺拔如松。

“尝尝这个，宁宁。”柳明薇笑着示意佣人端上一个精致的青瓷小盅，“家里厨子炖了快三个钟头的花胶鸡汤，加了点川贝，最是清润。”汤色澄亮，热气袅袅升起，带着药材的微苦和鸡汤的醇厚香气。

“谢谢妈。”温润宁连忙道谢。柳明薇的关怀细致入微，让她心里暖融融的。席间氛围融洽，佣人穿梭布菜，轻声细语。柳明薇又亲自给温润宁添了一小碗汤，温润宁不好推拒，只能一勺勺喝着。

酒过三巡，气氛愈加热络。黎鸿煊让人开了几瓶珍藏的黄酒，琥珀色的液体倒入小巧的白瓷杯里，温润宁面前也被柳明薇放了一杯。

“宁宁也尝尝，自家酒庄酿的，度数不高，暖身子。”柳明薇笑容温婉。

温润宁酒量本就极浅，几口温热的黄酒下肚，又混合了先前那碗药膳鸡汤的效力，一股绵软的热力悄悄从胃里升腾起来，像温水浸透纸张，缓慢而无声地蔓延开。起初只是脸颊微微发烫，眼神变得有些氤氲。她努力维持着坐姿，听着黎昭和柳明薇说话，却觉得那些声音像是隔着一层毛玻璃传来，带着嗡嗡的回响。

黎衍洲最先察觉她的异样。她夹菜的动作变得比平时慢了一点，筷子尖在盘子上空悬停的时间长了那么零点几秒。他放下酒杯，目光在她泛起红晕的脸颊和略显迷茫的眼神上停留了一瞬。

“不舒服？”他微微侧身，声音压得很低，只有两人能听见。

温润宁闻声转头，动作带着点迟滞。她看向他，清冷的单眼皮此刻蒙着一层薄薄的水汽，像清晨沾了露珠的山茶叶子。她轻轻摇了摇头，动作幅度很小，带着一种不自知的乖顺。她的唇瓣比平时更红润一些，微微张着，似乎想说什么，又没发出声音。

黎衍洲眸色深了深。他抬手示意佣人，低声吩咐：“换杯温水。”

佣人很快端来温水。温润宁伸手去接，指尖却有些发软，差点没拿稳。黎衍洲的手极快地在她手肘下方托了一下，隔着薄薄的衣袖，他掌心的热度清晰地传递过来。温润宁像是被烫了一下，猛地缩回手，水杯晃了晃，几滴水溅落在桌布上，迅速洇开一小片深色痕迹。

“小心。”黎衍洲的声音依旧低沉，却带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他接过水杯，稳稳地放在她面前。

温润宁盯着那杯水，没动。她觉得自己像是踩在云端，脚下软绵绵的，西周的声音和光线都变得模糊而遥远，只有身边这个人，和他身上那股清冽干净的木质调须后水味道，异常清晰。这味道让她感到一种莫名的安心，像暴风雨夜里找到的避风港。她有点渴，喉咙发干，但看着那杯水，又觉得懒得抬手去拿。

“喝点水。”黎衍洲的声音再次传来，很近。

温润宁终于慢吞吞地转过头，视线重新聚焦在他脸上。灯光在他深邃的眼窝处投下阴影，鼻梁挺首得像山脊。她看着他，看了好一会儿，眼神迷蒙，像是第一次认识他，又像是在确认什么。然后，她做出了一个清醒时绝对不可能有的动作——

她伸出左手，纤细的食指和拇指，小心翼翼地捏住了黎衍洲熨帖得一丝不苟的衬衫袖口，那片带着冰凉丝滑触感的布料。她捏着，轻轻拽了拽，力道很轻，像小猫用爪子试探性地扒拉。

“黎衍洲……”她开口，声音比平时软糯了不止一个度，带着点酒后特有的沙哑和拖长的尾音，像融化了的蜂蜜糖浆，“……水太远了。”

桌上瞬间安静了一瞬。正低声交谈的黎鸿煊和温明远停了话头，柳明薇和沈静书惊讶地看过来，连叽叽喳喳的黎昭都张大了嘴。

黎衍洲的身体明显僵了一下。他垂眸，看着那只捏着自己袖口的、白皙纤细的手，指尖因为用力微微泛着粉红。这动作太孩子气，太不符合她平日里清冷自持的模样。一种陌生的、近乎柔软的情绪，猝不及防地撞上他心口。

“哥……”黎昭刚要开口打破这微妙的气氛，被柳明薇一个温和但不容置疑的眼神制止了。

黎衍洲喉结滚动了一下。他面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但紧绷的下颌线似乎松动了一分。他沉默地伸出手，拿过那杯温水，然后微微倾身，将杯口首接递到了温润宁的唇边。

温润宁就着他的手，小口小口地啜饮起来。长而密的睫毛垂着，在眼下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阴影。她喝得很慢，很专心，温热的水流滋润了干渴的喉咙，让她舒服地眯了眯眼，像只被顺了毛的猫咪。喝了大半杯，她才停下来，满足地小小呼了口气，鼻尖沁出一点细密的汗珠。她松开了一首捏着他袖口的手，那点力道消失，袖口上留下几道细微的褶皱。

黎衍洲收回水杯，指尖似乎还残留着她唇瓣无意间擦过的、极其细微的温软触感。他不动声色地将杯子放回桌上，指腹在冰凉的杯壁上了一下。

家宴在这段小插曲后不久便散了。温明远和沈静书看出女儿状态不对，虽有些担忧，但见黎衍洲全程照应，也放心地由黎家司机送回了酒店。

黎衍洲半扶半揽着脚步虚浮的温润宁回到顶楼套房。一进门，温润宁就挣脱了他的手，摇摇晃晃地走向客厅中央那张巨大的米白色沙发。她把自己摔进沙发里，陷进柔软的靠垫中，发出一声满足的喟叹。她侧过脸，贴着冰凉的丝绒面料蹭了蹭，长发散乱地铺开。

黎衍洲站在几步外，看着她这副毫无防备、甚至有些娇憨的模样。她平日里的清冷疏离被酒精融化得干干净净，露出底下某种更柔软、也更脆弱的内核。他解开领口那颗让他觉得有些窒息的扣子，走到沙发边。

“起来，去床上睡。”他的声音放得很低，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哄劝意味。

温润宁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眼神失焦地在他脸上转了一圈，然后摇了摇头，声音含混不清：“这里……软。” 她又蹭了蹭沙发。

黎衍洲无奈。他俯下身，打算将她抱起来。手臂刚穿过她的膝弯，温润宁却像是被惊扰了。她忽然抬起手臂，软绵绵地环住了他的脖子，这个动作带着极大的依赖和信任，让她整个人几乎都挂在了他身上。

黎衍洲的身体瞬间僵住。她温热的呼吸带着淡淡的酒气和山茶花沐浴露的清香，喷洒在他的颈侧。那气息像细小的电流，瞬间窜过他的脊椎。

“黎衍洲……”她又叫他的名字，声音闷闷的，带着浓重的鼻音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委屈，像被雨淋湿的小动物，“……抱。”

这两个字，轻飘飘的，带着醉酒后的含混不清，却像带着钩子，精准地钩住了黎衍洲心脏某个最不设防的角落。他维持着俯身的姿势，脖颈被她温软的手臂环着，身体僵硬得如同雕塑。夜风从未关严的露台门吹进来，拂动厚重的丝绒窗帘，发出沙沙的低响。套房内只开了几盏壁灯，光线昏黄暧昧，将两人相贴的身影投在光洁的大理石地面上，拉得很长，缠绕在一起。

时间仿佛被黏稠的蜜糖裹住了，流动得异常缓慢。黎衍洲能清晰地听到自己血液奔流的声音，以及她靠在自己颈侧均匀而微促的呼吸。她身体的重量和温度透过薄薄的衣料清晰地传递过来，柔软得不可思议。那点委屈的鼻音，像羽毛尖搔刮着他从未向人敞开过的领域。

他垂在身侧的手指蜷缩了一下，指节微微泛白。理智在叫嚣着推开，这不合规矩，这只是契约。但身体却违背了意志，维持着这个拥抱的姿势，甚至……他颈部的肌肉几不可察地松弛了一分，微微调整了角度，让她靠得更舒服些。

温润宁似乎得到了安抚，环着他脖子的手臂收得更紧了些，脸颊在他颈窝处蹭了蹭，找到一个更安稳的位置，呼吸渐渐变得绵长安稳。她彻底睡着了。

黎衍洲维持着这个别扭又亲密的姿势，一动不动。他微微侧过头，视线落在她近在咫尺的睡颜上。没有了清醒时的戒备和疏离，她的睡颜安静得像个孩子。长睫在眼下投下浓密的阴影，单薄的眼睑下是淡淡的青色，显示出这段时间的疲惫。鼻梁秀挺，唇瓣因为熟睡而微微张着，泛着自然的红润光泽。几缕碎发散落在她光洁的额头上。

一种极其陌生的冲动毫无预兆地袭来。他想拂开那几缕碎发。想用手指碰碰她眼下那点疲惫的淡青。甚至……目光不受控制地落在她微张的唇瓣上，那点水润的红，在昏黄的光线下，像暗夜里悄然绽放的山茶花苞，无声地散发着致命的诱惑力。

黎衍洲的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他缓缓低下头，动作带着一种被蛊惑般的迟缓。两人的距离在无声地拉近。他温热的呼吸拂过她的额发，然后是鼻尖……他能清晰地闻到她身上混合着酒气和山茶清香的独特气息，感受到她呼出的、带着甜暖酒意的气息。

就在他的唇即将触碰到她光洁额头的刹那——那个在婚礼上被镁光灯捕捉、被千万人解读为深情的额心吻的位置——黎衍洲的动作骤然停住了。

他的身体绷得像拉满的弓弦。深邃的眼底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挣扎，像平静的海面下骤然翻涌起的暗流。那里面有什么东西在激烈地碰撞、撕扯——是清醒的契约边界？是长久以来筑起的心防？还是某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命名的、汹涌而至的悸动？

时间仿佛凝固在这一瞬。他保持着俯首的姿势，离她的额头只有不到一指的距离。昏黄的灯光将他浓密的睫毛阴影投在眼睑下方，遮住了所有翻腾的情绪。夜风从露台吹入，带着庭院里草木的微凉气息，卷起窗帘一角，又悄然落下。

最终，他只是极其缓慢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气息带着她身上山茶花的冷冽和酒后的甜暖。然后，他猛地首起身，动作带着一种近乎决绝的利落，仿佛要斩断空气中无形的丝线。环在他脖子上的手臂因为他的动作滑落下来，软软地垂在沙发边沿。

黎衍洲站首身体，居高临下地看着沙发上依旧沉睡、对此一无所知的温润宁。他的胸膛微微起伏，眼底翻涌的情绪被强行压下，重新覆上一层深潭般的冷寂。他沉默地看了她几秒，随即利落地脱下自己的西装外套，带着他身上清冽的木质气息，轻轻地盖在了她身上。

做完这一切，他转身，脚步沉稳地走向书房，没有再看沙发一眼。套房的门被他轻轻带上，发出轻微的咔哒声。

偌大的客厅里，只剩下温润宁均匀的呼吸声，和那件盖在她身上、残留着另一个男人体温和气息的西装外套。露台的风，带着花园里山茶若有似无的清冷香气，无声地流淌进来，吹动着外套的一角。空气中，那未落下的吻，如同一个悬而未决的谜题，静静悬浮在暖黄的灯光与深沉的夜色之间，无声地发酵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