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对不起

港城

雨丝还在玻璃上蜿蜒爬行，办公室里只开了一盏台灯，光线暖黄，笼着江怀安。他刚刚结束和黎衍洲的通话，通话里混着沈煜白和贺铮起哄的模糊背景音，祝贺他“革命成功”。

敲门声很轻，带着点迟疑。江怀安抬头，看见母亲周文茵站在门口，手里提着一个外面套着厚厚保温棉布的提桶。雨水沾湿了她的肩头，几缕发丝贴在额角，显得有些风尘仆仆。

“妈？”江怀安有些意外，站起身。去年那次激烈的冲突后，他几乎切断了与父亲的所有联系，过年也没回家。母亲夹在中间，像一张被拉得过紧的弓弦，沉默而疲惫。

“怀安，”周文茵走进来，把保温桶小心地放在他的办公桌上，声音微哑，“还没吃饭吧？炖了点汤，趁热喝。” 她解开保温棉布的扣子，一股浓郁的、带着药材清香的鸡汤味立刻弥漫开来。

周文茵打开内胆盖子，热气蒸腾上来，她没看他，只是用汤勺轻轻搅动着澄亮的汤水，声音很轻：“听说你和苏晚在一起了。”

江怀安的心猛地一沉。他以为这是另一场风暴的前奏，是母亲来当说客。他抿紧了唇，没应声。

“既然在一起了，”周文茵终于抬起头，目光穿过雾气落在儿子脸上，“就好好对人家。那女孩子，一个人在纽约训练，也辛苦。” 她顿了顿，像是在斟酌字句，“去年…你和你爸闹成那样，过年也没回家。你爸他…面上虽然不显，心里却不好受。年初一去黎家拜年，看着衍洲、煜白、阿铮那几个后生仔热热闹闹地陪着长辈说话，你爸坐在那儿，一杯茶端在手里，没喝几口。回来路上，他跟我说，‘文茵啊，如果当初没拦着阿怀，让他随了自己的心意，现在他是不是也在那儿了？’”

江怀安僵住了。

“阿怀，”周文茵的声音更低了些，带着一丝颤抖，“你爸…他拉不下脸来找你，也知道你不想见他。妈妈今天来，是想跟你说句…对不起。” 她吸了口气，像是鼓足了勇气，“一是妈妈不够勇敢。明明看着你难受，心疼得要命，却还是…没敢站出来阻止你爸。也…代你爸跟你说声对不起。是我们做父母的，从小把你框得太紧，要你样样做到最好，样样都‘正确’，忘了你也是个孩子，也该有自己想走的路。” 她说完，像是卸下了一副重担，目光坦诚地看着儿子，“至于你原不原谅…妈妈不强求。只是，别委屈了自己，也别…委屈了人家姑娘。”

江怀安看着母亲眼角的细纹和鬓边新添的几丝灰白，那保温桶的花纹在他视线里有些模糊。他喉结滚动了一下，那声“对不起”沉甸甸地落在他心湖深处，激起一圈圈无声的涟漪。

周文茵等了片刻，见儿子只是沉默地望着保温桶，眼底情绪翻涌，最终化为一片深沉的静默。她轻轻叹了口气，把汤勺放好，盖上了保温桶的内盖，又仔细地裹上那层厚厚的保温棉布。

“汤…你记得喝。我…先回去了。”她转身，脚步有些迟缓。

就在她的手即将碰到门把手时，身后传来江怀安的声音，带着点被什么东西堵住似的沙哑：

“妈…”

周文茵停住，没有回头。

“我…今天晚上，想喝您煲的汤。” 江怀安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雨幕的沙沙声，落在安静的办公室里，“当归…放少一点，太苦了。”

周文茵的背影明显僵了一下，过了几秒钟，她才缓缓转过身，脸上没什么大的表情变化，她没说话，只是对着儿子，用力地点了点头。

“好。” 她的声音带着一种如释重负的微哽，又像怕惊扰了什么似的，“我…这就回去准备。” 她拉开门，走廊明亮的光线涌进来一瞬，又被关在门外。

雨停了，江怀安的车驶上熟悉的林荫道，他握着方向盘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又松开，掌心有些潮意。副驾驶座上，那个保温桶安静地立着。

老宅的铁艺大门无声滑开，庭院里的地灯亮着，昏黄的光晕勾勒出修剪整齐的灌木轮廓。他停好车，拎起保温桶，深吸一口气，推开了沉重的橡木大门。

佣人吴妈正在玄关旁的储物间里整理刚送到的干洗好的衣物，见他进来，脸上立刻堆起温和的笑意，小声招呼：“少爷回来啦？太太在客厅呢。” 江怀安微微颔首，目光扫过鞋柜前——父亲江振庭常穿的那双深棕色软底拖鞋，规矩地摆在那里。他换上自己的拖鞋，脚步声在空旷的大理石地面上显得格外清晰。

客厅里，周文茵正坐在单人沙发里，而靠窗的藤椅上，江振庭正对着手机讲话，声音不高：“……北区那个医疗中心项目，合作方资质要再筛一遍，尤其是器械供应商，容不得半点马虎。嗯，报告明天放我桌上。”

周文茵听到脚步声抬起头，脸上绽开一个笑容，带着点紧张和期盼：“回来啦？快洗手，汤在砂锅里煨着，马上就能开饭。” 她说着，目光飞快地瞟了一眼还在讲电话的丈夫。

江怀安应了一声：“嗯。” 他拎着保温桶走向餐厅的方向，路过客厅时，江振庭正好结束通话，手机搁在藤椅旁的小茶几上，发出轻微的磕碰声。江怀安脚步未停，但余光能感觉到父亲的目光隔着镜片在他身上短暂地停留了一瞬。

餐厅里，佣人己经将三副碗筷摆放整齐，餐桌正中是一只热气腾腾的广式砂锅，盖子掀开一角，浓郁的香气弥漫开来。旁边是几碟精致的家常小菜：清蒸东星斑、白灼菜心、蚝油鲜菇。吴妈正轻手轻脚地将一碟切好的水果放到桌角，见江怀安进来，欠了欠身便安静地退了出去。

周文茵跟了进来，拿起汤勺：“阿怀，快坐下，汤正好。” 她亲自给儿子盛汤。江怀安拉开椅子坐下，位置正对着父亲惯常坐的主位。

江振庭也踱步进来，在主位坐下。他没有看儿子，拿起筷子，夹了一小块鱼肉，仔细地剔着刺。

“阿怀，尝尝这鱼，今天新到的，很新鲜。” 周文茵试图打破沉默，把鱼盘往儿子那边推了推。

“嗯。” 江怀安依言夹了一小块。鱼肉嫩滑，带着姜葱的清香。他低头喝了一口汤，那股熟悉的、带着药材清苦的暖流滑入喉咙，瞬间熨帖了紧绷的神经，也冲开了心底某个角落的闸门。“汤…很好喝。当归放得正好。”

周文茵脸上漾开笑容：“那就好，那就好。”

江振庭依旧沉默地剔着鱼刺，只是握着筷子的手，似乎比刚才稳了一些。他把剔干净刺的鱼肉放进周文茵碗里：“你也吃。”

“苏晚…在纽约还好吗？” 周文茵再次小心翼翼地开口，目光在父子俩脸上逡巡。

江怀安握着筷子的手顿了一下：“还好。训练强度大，但她说还能坚持。”

“哎呀，那孩子一个人在外，吃不到合口的东西肯定想家。”周文茵立刻接话，语气里满是心疼。

就在这时，江振庭放在餐桌边的手机突兀地震动起来，屏幕亮起，显示着一个工作相关的名字。他放下筷子，拿起手机，眉头蹙了一下，随即站起身：“我接个电话。” 他拿着手机，快步走向客厅外的露台，玻璃门在他身后轻轻合上，隔绝了外面微凉的夜风和他低沉的谈话声。

餐桌上只剩下母子二人。周文茵看着露台上丈夫模糊的背影，轻轻叹了口气，对江怀安低声道：“你爸他…最近事情多，脾气有点急。别往心里去。”

江怀安看着露台上那个被夜色勾勒出的、略显紧绷的侧影，手里还捏着那根剔鱼刺的筷子尖。他“嗯”了一声，没说什么。父亲即使在这种时候，也要用电话和工作筑起一道墙。那碗喝到一半的汤，在灯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

江振庭的电话打了约莫一支烟的功夫。他推门回来时，带进一丝凉气，脸上没什么表情，径首坐回主位，拿起筷子继续吃饭，仿佛刚才的插曲从未发生。只是他夹菜的速度似乎快了一点。

饭毕，周文茵招呼吴妈进来收拾。江怀安站起身：“妈，我先回去了。”

周文茵连忙说：“等等，带点水果回去。” 她示意吴妈去厨房打包。吴妈手脚麻利地拿出一个保鲜盒，装了满满一盒切好的奇异果和草莓。

江怀安走到玄关换鞋，换到一半，动作停了下来。他首起身，回头看向客厅的方向。江振庭正背对着他，站在落地窗前，望着外面沉沉的夜色，手里端着一杯茶，背影在巨大的玻璃前显得有些孤峭。

“爸，我走了。” 江怀安的声音不大，但穿透了空间。

窗前的身影似乎顿了一下，端着茶杯的手抬了一下，像是要转身，又停住。过了两秒，才传来一声低沉的回应，依旧没有回头：

“……嗯。路上开车小心点。”

“知道了。”

江怀安拎着吴妈递过来的水果保鲜盒，推开了大门。夜风带着雨后泥土的微腥吹进来，身后的灯火温暖依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