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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误入地狱
【咱们先来看看当时萧辰和阿一的状态。
刚从那扇油腻的后门钻出来时,两人心里,其实都长长地松了口气。
尤其是阿一,她紧紧攥着殿下的手,感觉自己像是刚从一场噩梦中醒来。
而咱们的九殿下呢,虽然脸上依旧平静,但心里,也难免有几分“计谋得逞”的自得。
他觉得自己这手“祸水东引”,玩得非常漂亮。
不仅成功脱身,还顺手给太子党添了个天大的堵,一石二鸟,堪称完美。
他甚至还有闲心,拉着阿一,准备按原计划,
穿过这条他以为是“安全通道”的小巷,
去和赵小五他们汇合,然后在对面茶楼喝茶看戏。】
【可他万万没想到。
这条小巷,通往的,不是生路。】
【巷子很深,很暗。
越往里走,光线越是昏暗。
空气中若有若无的腐臭味,也变得越来越浓烈。
这股味道,不同于混杂着人畜粪便的“浊气”,
而是更纯粹的、带着一丝丝……血肉腐烂的味道。
萧辰的脚步,不自觉地慢了下来。
他那颗刚刚还有些自得的心,开始一点点地往下沉。
他意识到,自己可能,走错地方了。
终于,巷子到了尽头。】
【但是并没有出口。
只有一个被推倒了半边院墙的、废弃的院落。
以及……院落里,那十几具蜷缩在墙角的、麻木的、仿佛己经失去了灵魂的……“活尸”。
那一瞬间,时间仿佛静止了。
萧辰的呼吸,也停了。】
【他读过的所有圣贤书,他脑海里所有的权谋算计,
他刚刚在醉仙阁里玩弄人心的那点小聪明,
在眼前这幅地狱般的画卷面前,被冲击得支离破碎,显得无比可笑和苍白。】
【他看到,一个失神的老妇人,怀里紧紧抱着一捆破烂的襁褓。
口中无意识地哼着不成调的摇篮曲,但那襁褓里,却没有任何生命的迹象。
他看到,一个瘦骨嶙峋的男人,正趴在地上,用牙齿费力地撕咬着什么东西,
那东西上散发着令人作呕的腐臭,他却浑然不觉。
他看到墙角下,几具己经彻底冰冷的尸体,像被随意丢弃的柴火一样堆在一起,
而其他人眼睛大睁着,空洞地望着阴沉的天空,仿佛在无声地质问着什么。】
【这里没有哭喊,没有呻吟,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活人”该有的动静。
只有一种……被饥饿彻底吞噬了所有情感之后,只剩下对死亡的麻木等待。
萧辰的胃里,一阵剧烈的翻江倒海。
紧接着,一股寒意从尾椎骨窜起,让他瞬间头皮发麻。
他不是害怕。
那是……无法言说的恶心和……羞愧。
他想起了刚刚在醉仙阁里,那盘价值二两银子、几乎没怎么动就被撤下去的“醋烹凤髓”。
他想起了那些商贾们,为了一场“国难财”而举杯欢庆的嘴脸。
他想起了那个王公子,为了政治构陷,随手就扔出百两白银的“豪迈”。】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原来,书上写的,都是真的。】
【原来,这洛阳的繁华,与这地狱的惨状,真的就只隔着……一堵墙。】
【他感觉自己像个小丑。
一个刚刚还在为自己那点“智取”而沾沾自喜、可悲的小丑。
就在他被这巨大的冲击震得失魂落魄时,他们的闯入,也打破了这里的死寂。】
【一个饿到极致的、皮包骨头的流民,缓缓地,抬起了他那颗几乎只剩下骷髅轮廓的头。
他的眼睛,浑浊,没有焦距。
但当他的目光,落在了阿一怀中那个还散发着淡淡枣泥香气的油纸包上时,
他那双空洞的眼睛里,第一次,燃起了野兽般的光。
那不是贪婪,也不是愤怒。
那是一种……对食物最原始的本能。】
【他挣扎着,用他那双细得像竹竿一样的胳膊,撑着地,喉咙里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低吼,缓缓地,站了起来。】
【他的动作,带动了身边几个同样麻木的身影。
他们没有武器,没有呐喊。
他们只是像一群被饥饿操控的野兽,沉默地、一步一步地,朝着萧辰和阿一,围了过来。
他们的目标,不是杀人。
他们的目标,是那个可能还残留着食物碎屑的油纸包,
是这两个看上去“干净”的人身上,任何可能换取食物的东西。】
【这一刻,萧辰的身体,比他的大脑先一步做出了反应。】
【他猛地将阿一拉到了自己的身后,死死地护住。
但他的眼睛,却在冷静飞速地扫视着周围的环境。
他看到了流民的人数,大约十几人,大多虚弱不堪,
看到了他们手中没有任何像样的武器,
看到了他们身后那堵摇摇欲坠的半截土墙,以及墙外那条唯一可以逃生的小巷入口。
他的手心里,全是冰冷的汗。
他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
【他心中瞬间闪过数个念头。
硬闯?
不行,太过危险,一群饿到两眼发红的饥民什么都可能做得出来。
呼救?
更不行,只会引来更多麻烦。
给钱?
那块碎银子,只会让他们为了争抢而自相残杀,然后用更贪婪的目光看向自己。】
【他疯狂地寻找破局方法,
可脑海中,那些他引以为傲的知识、计谋、蓝图,在这一刻,仿佛都变成了对他最大的嘲讽。
《格物原论》?
他看着那些流民身上几乎不存在的蔽体之物,心中一个声音在狂笑:
你能格出改良的织机,能织出更保暖的布匹,
可你现在,连一块能给他们遮羞的破布都拿不出来!
《农政全书》?
他看着那个因为撕咬腐物而满嘴污秽的男人,
你能推演出最高效的耕作方法,能让亩产翻倍,
可你现在,连一个能让他们填饱肚子的、最粗劣的麦饼都变不出来!
以工代赈?通商利工?
他看着那些己经饿到连站立都摇摇欲坠的身影,
他们连走路的力气都没有了,你要如何“以工代赈?“
他们连活到明天的希望都没有了,你要如何与他们“通商”?】
【他第一次,如此深刻地,怀疑自己。
怀疑自己所学的一切。
他的那些“道理”,那些“蓝图”,那些超越时代的“知识”,
在活生生的、正在消逝的生命面前,
是如此的遥远、如此的空洞、如此的……无能为力。
他发现,他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护着身后的女孩,从这些他本想拯救的人手中……逃出去。
这个认知,狠狠地刺入了他的心脏,刺穿了他那层由“特殊”身份带来的、若有若无的优越感。】
【他不是什么救世主。
他只是一个,和他们一样,被困在这个该死的、吃人的世道里的……可怜虫。
就在这自我怀疑即将吞噬他的瞬间,他感觉自己的衣角,被身后的人,轻轻地、但却用力地攥住了。
是阿一。
他没有回头,但他能感觉到,那个女孩的身体,在瑟瑟发抖。】
【可她没有哭,也没有喊。
她只是用尽全身的力气,攥着他的衣服,仿佛在用这个动作告诉他:殿下,我怕,但我信你。
这份无言的、沉甸甸的信任,像一道惊雷,瞬间劈开了萧辰心中那片混乱的迷雾!
他猛地清醒了过来!
是的,我救不了他们。
是的,我所有的学问,在此时此地,都一文不值。】
【但是……
我今日的无能,不是因为我的“道”错了。
而是因为,我还没有一块,能让我将这“道”付诸实践的……土地!
想通了这一层,萧辰眼中所有的迷茫、痛苦、自我怀疑,瞬间褪去。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决绝与……杀意!
这杀意,不是对眼前这些可怜的流民。
而是对造成了这一切的腐朽的、吃人的世道!
他护着阿一,缓缓地向后退去。
“等着我。”
“今日我救不了你们,是我的无能。”
“但终有一日,我会回来。”
“我会用我的方式,将这个吃人的世道,还有那些高高在上的,视百姓为蝼蚁的‘朱门’,一同……”
“……彻底埋葬!”】
天幕之下,凉州军营的饭堂,气氛在这一刻压抑到了极点。
“他娘的……”
李敢“砰”的一声,将手中的酒碗重重地砸在桌上,酒液西溅。
他那双总是带着几分暴戾的眼睛,此刻却有些发红。
“老子……当年在京城,过的就是这种猪狗不如的日子!
要不是殿下把我们带出来……我们现在,跟画面里那帮啃烂肉的,没他娘的什么两样!”
这番话,瞬间引爆了所有老兵的情感。
他们想起了当年在京郊大营的绝望,想起了那碗改变命运的肉粥。
而新兵们,则更是被这残酷的画面所震撼。
侯三紧紧地攥着手中的馒头,他如此清晰地认识到,
自己如今能吃饱穿暖、被当人看的“日常”,对三年前的某些人来说,是何等遥不可及的“奢望”。
……
凉州王府。
阿一,看着天幕,露出了混杂着心疼与苦涩的笑容。
这抹笑容,与周围或愤怒或悲伤的氛围格格不入。
苏瞻有些不解地问道:“阿一姑娘,此情此景,何其悲凉,你……为何发笑?”
阿一擦了擦眼角不知何时渗出的泪花,她摇了摇头,目光依旧没有离开天幕上那个孤立无援的少年。
“你们不懂的。”
“我当时……其实比殿下还要害怕。
因为我知道,那种饿到极致的感觉,是什么样的。”她的声音颤抖,
“我知道,他们看我们的眼神,不是在看人,是在看……两块会走路的肉。”
这番话,让王府的空气更加凝重了。
阿一却继续苦笑着说:
“我以为,殿下会和我一样,害怕得浑身发抖,脑子里一片空白。
我甚至以为,他会像我一样,在心里埋怨自己,为什么要去那个鬼地方。”
“可是,他没有。”
“你们知道吗?
就是在那天晚上,殿下回到马车上,做的第一件事,不是休息,也不是后怕。”
“他问了我一个问题。”
“他问我:
‘阿一,你说,如果把麦子炒熟了磨成粉,再混上打成碎末的干果和肉脯,
最后用猪油和蜂蜜和在一起,压成一块饼,
能不能让一个人,只吃一小块,就能撑上一天不饿?’”
整个王府,落针可闻。
所有人都被这个在生死关头,突然冒出来的、匪夷所思的问题给问懵了。
阿一的眼眶红了,她吸了吸鼻子,继续道:
“我当时就傻了,我说我不知道。
殿下就自己拿出炭笔和纸,开始在上面画,画一些我看不懂的圈圈和杠杠,嘴里还念叨着什么‘碳水’、‘脂肪’、‘蛋白质’……”
“他说,知识,在眼前救不了人命,不是因为知识错了。”
“而是因为,我们还没有把知识,变成能揣进怀里、塞进嘴里、能救命的那块饼。”
“那天晚上,他熬了一整夜的灯。
第二天早上,我看到桌子上,画满了我们凉州第一代‘军用压缩干粮’的配方草图。”
苏瞻和陈庆之,如遭雷击,呆立当场!
他们终于明白了!
原来,殿下当年在那场巨大的绝望之后,没有沉沦,没有怀疑!
他是在用一种他们根本无法理解的、超越时代的、冷静到可怕的方式,去首面问题,
去分析问题,并立刻开始着手,用他的“格物致知”,
去寻找那个最根本的、能将“知识”转化为“食物”的……解决方案!
那不是殿下的自我怀疑!
那是一个……真正的“圣人”,在目睹了人间疾苦后,所立下的、最宏大、也最务实的救世之愿!
苏瞻老泪纵横,他颤抖着声音,对着主座上那个依旧平静饮酒的萧辰,深深一揖到底:
“殿下……老臣……今日方知,何为‘圣人不死,大盗不止’的谬误!”
“真正的圣人,从不空谈仁义。
他只会想着,如何让天下人,都吃上那一口……能救命的干粮啊!”
……
东宫。
太子萧承嗣“砰”的一声,捏碎了手中的暖玉。
他的脸色煞白,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计谋被彻底看穿后的愤怒与屈辱。
“狂悖!狂悖至极!”
“你们都听到了吗?他三年前就存了这等大逆不道之心!”
他猛地转身,看向老师公孙启,眼神中满是急切与不安:
“老师!
这三年来,北狄叩关,中原匪盗西起,
朝廷的政令,出了京畿之地,便大打折扣!
各地州府,多有阳奉阴违、拥兵自保之态!”
“而他萧辰,在凉州那等天高皇帝远的地方,整整三年,
我们除了知道他招募流民、开办工坊外,对他真正的实力,几乎一无所知!”
“他现在手里究竟有多少兵?有多少钱?我们都不知道!”
公孙启的脸色也从未如此凝重过。
他缓缓摇头,声音干涩:
“殿下,现在动他,己经晚了。
凉州偏远,我等鞭长莫及。
强行下旨申饬,只会打草惊蛇,甚至逼他提前举事。
为今之计,只有等。
等长公主殿下抵达凉州,摸清他的虚实,再做定夺。”
……
御书房。
泰和帝的面容隐藏在御座的阴影里,看不出喜怒。
他只是用手指,有节奏地轻轻敲击着龙椅的扶手。
“嗒…嗒…嗒…”
良久,他才缓缓开口:
“京畿府尹。”
“臣在。”
“天幕所示,三年前,洛阳城中,竟有流民饿毙于暗巷。
此事,你可知罪?”
京畿府尹“噗通”一声跪倒在地,磕头如捣蒜:
“臣……臣失察,臣罪该万死!”
“失察?”泰和帝冷笑一声,
“朕看,是烂到了根子!”
他没有再理会那个抖如筛糠的府尹,而是将目光投向了兵部尚书和户部尚书。
“这三年,北狄之乱,耗我钱粮,疲我兵甲,朕都知道。”
“朕也知道,各地将领,多有虚报兵额、冒领军饷以自保之举。”
“朕更知道,他萧辰在凉州,打着防备西戎的旗号,做的是什么勾当。”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
“但他三年前就敢说出这等话,
朕,竟然是今日才知晓!
你们,还有皇城司都是干什么吃的!”
御书房群臣跪倒一片,噤若寒蝉。
泰和帝的怒火来得快,去得也快。
“传朕旨意。其一,京畿府尹玩忽职守,革职查办!
彻查城中流民安置情况,务必给朕一个交代!”
“其二,告诉茗月,让她加快行程。
到了凉州,不必急于行事。
朕要的,不再是敲打老九,而是要她给朕带回来一份最详尽的报告——
凉州有多少兵,多少粮,多少铁,又有多少……人心。”
他顿了顿,
“在朕没有看清他所有底牌之前,谁,都不要去动他。”
“朕倒要看看,他这把藏了三年多的刀,究竟是想对着北狄,还是想……对着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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