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小精灵

日子在压抑的沉默中流淌，海风依旧带着咸腥，吹拂着莉莉丝缩在船头角落的银发和破旧的靛蓝衣袍。宽檐编笠下，紫水晶般的眼眸空洞地望着无边无际的墨蓝色海面，仿佛一尊被遗忘的、落满盐霜的雕塑。船员们依旧小心翼翼地绕行，恐惧如同无形的壁垒，将她隔绝在方寸之地。

首到某一天，一个极其微小的身影，带着显而易见的颤抖，试探性地踏入了这片无形的“禁区”。

那是一个精灵小女孩，看起来只有人类孩童七八岁的模样。她有着阳光般灿烂的金色卷发，尖尖的耳朵因为紧张而微微抖动，翠绿色的大眼睛里盛满了恐惧，却又奇异地混合着一种孩童特有的、近乎固执的好奇。她穿着精致的小裙子，此刻却显得有些凌乱。她的小手紧紧攥着一个用干净油纸仔细包好的小包裹，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她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朝着莉莉丝挪动，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随时要摔倒。

“小姐！快回来！危险！她会……她会把你……” 后方，一个穿着体面但满脸惊惶的人类老管家压低声音嘶喊着，却不敢踏入莉莉丝五步范围之内，只能徒劳地在安全线外跺脚，汗水浸湿了他的额发。

金发的小精灵对管家的呼喊充耳不闻。她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那个缩在阴影里的、银发紫瞳的“可怕存在”身上。恐惧让她的小脸煞白，呼吸急促，但一种莫名的冲动驱使着她继续前进。终于，她停在了莉莉丝面前，距离之近，甚至能看清对方编笠边缘磨损的纤维和衣袍上细小的盐粒。

小小的身体抖得像风中的落叶。她深吸了好几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将那个攥得有些变形的油纸小包裹，颤颤巍巍地递到了莉莉丝的膝盖前。包裹散发出一股温暖、甜蜜、带着坚果香气的气息。

莉莉丝缓缓抬起头，编笠的阴影滑落，露出了她那张精致却缺乏表情的脸。紫水晶般的眼眸平静地落在面前这个抖得不成样子的小精灵身上，然后，视线移向她手中那个散发着香甜气息的包裹。

时间仿佛凝固了。小女孩紧张得几乎要晕过去。管家在后面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然后，莉莉丝动了。她伸出白皙得近乎透明的手，动作很轻，接过了那个小小的油纸包。她慢慢拆开，里面是几块小巧精致的、琥珀色的糕点，表面撒着细碎的杏仁片，散发着浓郁的蜂蜜和黄油混合的甜香——这是精灵贵族小姐最爱的、珍贵的蜂蜜杏仁软糕。

莉莉丝拿起一块，没有犹豫，小口咬了下去。软糯的口感，甜蜜到几乎化开的蜂蜜滋味，混合着杏仁的酥脆和黄油浓郁的奶香，瞬间在她口中弥漫开来。这不是蜜汁松茸那种首击灵魂的鲜美，也不是腌鳕鱼那种厚重的咸鲜，而是一种纯粹的、温暖的、抚慰人心的甜美。

她默默地吃着，动作依旧很轻。编笠下，那双紫水晶般的眼眸深处，仿佛有极其微弱的星火，在沉寂的黑暗里极其短暂地闪烁了一下。虽然她依旧抱着膝盖蹲坐在原地，姿势没有任何改变。

一块糕点吃完，她停了下来。

金发的小精灵看到对方接受了她的礼物，甚至还吃了下去！巨大的喜悦瞬间冲垮了恐惧的堤坝。她的小脸一下子亮了起来，翠绿色的眼睛弯成了月牙，嘴角咧开一个大大的、毫无阴霾的笑容。她甚至忘了害怕，高兴地原地蹦跳了一下，然后像只受惊又快乐的小兔子，转身飞快地跑回了老管家身边，只留下一串银铃般清脆的笑声在压抑的甲板上回荡。

“她吃了！她吃了我最喜欢的糕糕！”小女孩兴奋地对脸色依旧煞白的管家喊着。

管家惊魂未定地一把抱住她，眼神复杂地望向船头那个角落，莉莉丝己经重新低下头，安静地坐着，仿佛刚才的一切从未发生。

然而，这只是一个开始。

自那以后，这位精灵商队领袖的金发小女儿，仿佛找到了一个新奇又安全的“秘密朋友”。她开始时不时地、鼓起勇气溜到船头。有时会带来一小块涂满果酱的面包，有时是一小碟船上罕见的、切好的新鲜水果，有时甚至只是几颗包裹着彩色糖纸的硬糖。每一次，她都小心翼翼地靠近，将零食放在莉莉丝身边，然后带着满足的笑容跑开。

莉莉丝每次都会默默地接过，安静地吃掉。对于小女孩叽叽喳喳的、充满了童真幻想的问题（“海的那边有会飞的鱼吗？”“你的头发为什么像月亮一样？”“小煤球去哪里了？”），她的回答总是极其简短，毫无感彩，如同机械的复读：“不知道。”“天生的。”“休息。” 但这丝毫不影响小女孩的热情，她似乎能从这最简单的回应里获得巨大的快乐，每次离开都蹦蹦跳跳。

渐渐地，另一个身影也开始出现在这片曾被恐惧笼罩的角落。那位温柔的舞姬姐姐，在最初的震惊和船员们的流言蜚语过去后，看着小女孩一次次安全地往返，她眼中那份对“小丫头”的怜悯和关怀，终究压过了对未知力量的敬畏。

她不再只是远远观望。有时，她会牵着小女孩的手一起过来，带来一些她认为莉莉丝可能会喜欢的、船上相对精致的点心，比如一块烤得松软的司康饼，或者一碗加了蜂蜜的热牛奶。她甚至不顾旁人异样的目光，在晴朗的午后，端来一盆温水和干净的布巾。

“小丫头，整天缩在这儿，海风都把你腌入味了。”舞姬的语气依旧带着那种慵懒的沙哑，动作却轻柔而自然。她拧干布巾，小心地避开莉莉丝那身她珍惜的旧衣服，帮她擦拭脸颊、脖颈和手臂上沾染的盐粒和风尘。莉莉丝没有抗拒，只是安静地坐着，紫水晶般的眼眸低垂，长长的银色睫毛微微颤动，任由那温热的触感和带着淡淡花香的皂角气息包裹自己。舞姬的动作细致而耐心，仿佛在擦拭一件易碎的瓷器，又像是在照顾一个不懂照顾自己的妹妹。

精灵船员和水手们远远地看着这不可思议的一幕：那轻易肢解了深海巨兽的恐怖存在，像个乖顺的孩子般任由舞姬擦拭，安静地接受着小女孩递来的零食。恐惧的坚冰，在这无声的、日常的、充满生活气息的互动中，开始一点点融化、消散。

虽然大多数人依旧保持着一定的距离，眼神中残留着敬畏，但那种如同躲避瘟疫般的极端恐惧己经褪去。甲板上，当莉莉丝抱着膝盖坐在船头时，人们不再需要屏息贴着船舷疾走。偶尔，会有好奇或探究的目光短暂地停留。气氛不再像之前那般令人窒息。

莉莉丝依旧沉默寡言，紫水晶般的眼眸大部分时间依然沉寂。但在接过小女孩递来的糖果时，在舞姬用温热布巾擦拭她脸颊时，那眼底深处，似乎有极其微弱的光芒，在努力地、时隐时现地闪烁着，如同遥远海平面上，穿透厚重云层，艰难透下的一缕晨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