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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章 松林的嗡鸣
幽州以北,黑松林边缘。
夜色如墨,浓得化不开。朔风卷过光秃秃的枝桠,发出鬼哭般的呜咽。空气中弥漫着松脂的苦涩、泥土的腥气,以及一种被刻意压抑的、令人心悸的肃杀。一支约三百人的辰武军精锐斥候队,如同融入暗夜的幽灵,无声地潜伏在冰冷的灌木与岩石之后。他们甲胄外罩着深灰色的伪装布,脸上涂抹着黑泥,只露出一双双警惕而冰冷的眼睛,死死盯着前方官道的尽头。那里,是契丹一支重要的粮草辎重队必经之路,目的地——正在云州以北集结、试图反扑的辽国北院大军。
领队的校尉韩七,是个脸上带着刀疤的老行伍。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眼神里没有即将伏击的兴奋,只有一种深入骨髓的凝重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腰间一个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只有巴掌大的特制陶罐。罐体冰冷,但他仿佛能感受到里面那些微小生命的躁动。
“校尉…那玩意儿…真管用?”旁边一个年轻斥候忍不住低声问道,声音带着颤抖,“就靠这些小虫子…能废了契丹人几千精锐?”
韩七狠狠瞪了他一眼,压低声音,如同受伤野兽的低吼:“闭嘴!管不管用,试过才知道!这是陛下的密令!乌玛大人的心血!再敢多嘴,老子先废了你!”他嘴上强硬,但手心却全是冷汗。出发前,玄羽卫那位煞神般的枭首大人(影枭重伤未至,派了心腹传达)亲自交代任务时,那冰冷的眼神和话语,至今让他脊背发凉:“此物,名‘黑瘟’。释放时,逆风,置于高处,开罐即走,不得回头!违令者,诛九族!若泄露半字…玄羽卫的手段,你是知道的。”
“黑瘟”…光听名字就让人不寒而栗。韩七又紧了紧腰间的罐子,仿佛那是随时会爆炸的雷震子。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等待中一点点流逝。终于,远处传来了沉闷的马蹄声和车辕的吱嘎声,伴随着契丹人粗野的吆喝和皮鞭的脆响。一支规模不小的辎重队出现在官道上,火把的光芒摇曳,照亮了满载粮袋的大车、膘肥体壮的驮马,以及护卫在两侧、神情疲惫却依旧彪悍的契丹骑兵,看旗号,正是北院萧翰的嫡系!
“来了!”韩七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如同最老练的猎手。他打了个隐蔽的手势,几名最敏捷的斥候如同狸猫般悄无声息地离开潜伏地,借着地形和夜色的掩护,迅速绕到辎重队侧后方的上风口,一处地势略高的土坡。
时机稍纵即逝!当辎重队的主力完全进入伏击视野,队尾刚刚越过土坡下方时!
“放!”韩七用尽全身力气,从喉咙里挤出一个低沉却无比清晰的指令!
土坡上,一名斥候猛地掀开伪装,将腰间的油布罐奋力掷向辎重队上空!同时,另一名斥候早己搭好的强弓瞬间拉满,“嗖”的一声,一支特制的、箭头包裹着浸油布条的火箭精准地射向半空中的陶罐!
“啪嚓!”
陶罐在空中碎裂!
“轰!”
火箭几乎同时命中碎裂的陶罐,引燃了里面的特殊引燃物!
没有惊天动地的爆炸,只有一团并不起眼的、带着浓烈甜腥气的暗红色烟雾,如同被惊扰的蜂群,猛地扩散开来!借着风势,这诡异的烟雾迅速笼罩向下方毫无防备的契丹辎重队!
“什么东西?”
“敌袭?!”
“小心毒烟!”
契丹护卫瞬间警觉,纷纷勒马拔刀,警惕地望向西周。但预料中的箭雨或伏兵并未出现,只有那团迅速弥漫、带着甜腥味的烟雾。
烟雾中,无数细微到几乎看不见的黑点——正是乌玛培育的变种毒蚊——被爆炸和燃烧的气流惊扰、激活,如同被赋予了生命的死亡尘埃,疯狂地扑向下方温热的血食!它们无视厚重的皮甲,细如牛毛却坚韧无比的口器,轻易地刺破的皮肤,贪婪地将沾染了岭南变异“热毒”的致命液体注入猎物体内!
起初,契丹人只是觉得皮肤有些瘙痒,如同被寻常蚊虫叮咬,并未在意,甚至有人挥手驱赶。但仅仅过了半刻钟!
“呃啊!好痒!好烫!”一个护卫突然丢下刀,疯狂地抓挠着自己的手臂和脖颈,指甲在皮肤上抓出道道血痕!
“我的头…我的头要炸了!”另一个士兵从马背上栽倒,抱着头在地上痛苦翻滚,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潮红!
“呕…咳咳…”负责赶车的奴工突然弯腰剧烈呕吐起来,吐出的秽物中带着刺目的血丝!
“热!好热!水!给我水!”有人撕开衣甲,露出滚烫泛红的胸膛,神志不清地冲向路旁的泥潭…
骚乱如同瘟疫般瞬间蔓延!整个辎重队陷入了可怕的混乱!士兵们哀嚎着抓挠身体,高热让他们神志模糊,呕吐、抽搐、皮下出血的恐怖症状在人群中此起彼伏!战马也受到惊吓,嘶鸣着西处乱窜,将大车撞翻,粮袋滚落一地!原本严整的护卫队伍彻底崩溃,变成了人间地狱!
“撤!快撤!”韩七看着下方那如同炼狱般的景象,饶是他身经百战,也感到一阵头皮发麻,胃里翻江倒海。他强忍着呕吐的欲望,嘶声下令。三百斥候如同潮水般无声退去,消失在茫茫黑松林中,只留下身后那片被甜腥烟雾笼罩、充斥着绝望哀嚎的死亡之地。
韩七最后回望了一眼,火光映照下,那些痛苦翻滚的身影如同扭曲的鬼魅。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腰间,那个释放了“黑瘟”的空罐位置,只感到一片刺骨的冰凉。这比千军万马的厮杀,更让人胆寒。
***
河北,深州城下。
王昭的玄甲己被血与泥浆糊满,猩红披风多处撕裂。她驻马高坡,凤眸死死盯着前方那座如同狰狞巨兽般的城池。深州城墙上,密密麻麻插满了“诛暴宸、复李唐”的破烂旗帜,守军士气出奇地高昂。城下,辰武军发起的数次强攻都被悍不畏死的叛军和裹挟其中的流民用人命硬生生挡了回来,留下层层叠叠的尸体。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和尸臭。
“将军!西门佯攻的兄弟又退下来了!叛军抵抗太凶了!那些被裹挟的流民像疯了一样往上扑!”
“南门地道被叛军发现,灌了滚水进去…挖地道的兄弟…全没了!”
“粮草…快跟不上了!后方莫州、瀛洲的叛乱虽被压制,但流民太多,道路不通…”
副将韩通的声音嘶哑,带着难以掩饰的焦灼和疲惫。王昭带来的兵力本就不足,面对深州豪强张万进苦心经营多年的老巢,以及那些被煽动、被裹挟、走投无路的流民,辰武军引以为傲的攻坚能力竟有些施展不开。杀得越多,城内抵抗反而越激烈,仿佛陷入了仇恨的泥沼。
王昭紧抿着唇,下颌线绷得如同刀锋。她看着城墙上那个挥舞着大刀、不断咆哮鼓舞士气的身影——叛军首领张万进。此獠狡猾凶悍,深得人心,不除,深州难破!
“传令!停止强攻!”王昭的声音冰冷,带着一丝决绝,“将抓到的叛军俘虏,押到阵前!就在张万进眼皮底下!”
“将军?”韩通一愣。
“砍了!”王昭凤眸中寒光爆射,“就在城下砍!让城上的人都看清楚!告诉张万进,还有城里的人!每过半个时辰,若不开城投降,本将就杀一百俘虏!杀到他开城为止!杀到他手下的兵,不敢再为他卖命为止!”
这是赤裸裸的威慑,也是攻心!用俘虏的血和人头,堆垮守军的意志!韩通心中一凛,但看着王昭不容置疑的眼神,咬牙领命:“诺!”
很快,凄厉的哭嚎和哀求声在城下响起。一排排被反绑双手的俘虏被强行按跪在地。雪亮的屠刀扬起!
“张万进!你这个孬种!看着你的兄弟死啊!”
“救命!我不想死!开城啊!”
“张老爷!救救我们!”
绝望的呼喊和刽子手冷酷的呼喝交织在一起。刀光落下,血光冲天!一颗颗人头滚落,无头的尸体栽倒在地,浓稠的鲜血迅速染红了城下的土地!浓烈的血腥气冲天而起!
城墙上,守军一片哗然!愤怒、恐惧、动摇的情绪在蔓延。有人目眦欲裂,想要放箭,却被身边的人死死拉住。张万进脸色铁青,须发戟张,看着城下同乡、甚至同族的人头滚滚,心如刀绞,咆哮声都带上了颤抖:“王昭!你这毒妇!残暴不仁!必遭天谴!”
王昭端坐马上,对张万进的咒骂充耳不闻,对城下的血腥视若无睹。她的目光冰冷地扫过城墙上的守军,如同在看一群待宰的羔羊。半个时辰,很快过去。
“第二队!”王昭的声音如同死神的宣判。
又一批俘虏被拖了上来,哭嚎声更加凄厉绝望…
城墙上,开始有士卒丢下武器,抱头痛哭,甚至有人试图翻下城墙投降,被督战队当场格杀!军心,在残酷的血腥威慑下,开始剧烈地动摇。
***
幽州城外,契丹使团营地。
气氛凝重得如同暴风雨前的死寂。营帐内,拓跋焘如同困兽般焦躁地踱步,耶律敌烈则脸色阴沉地坐在一旁,擦拭着佩刀。桌上,摊着那份来自南院大王的密信,字字如刀。
“南院大王要我们‘虚与委蛇’,甚至‘驱虎吞狼’?”耶律敌烈冷哼一声,眼中满是不甘,“那赵宸小儿如此折辱于我大辽使臣,视我如无物!难道就这么算了?还要与他合作?!”
“敌烈大人!小不忍则乱大谋!”拓跋焘猛地停步,眼神锐利,“可汗病笃,南北院之争一触即发!这才是心腹大患!赵宸此獠,固然可恨,但他对北院萧翰的敌意,对我们南院而言,未必不是一把快刀!借他之手,削弱甚至除掉萧翰在北方的势力,待我南院掌控大局,再回头收拾这北辰,岂不更好?!”
他压低声音,带着蛊惑:“想想云州之失,想想黑松林…(他刚刚收到北院辎重队在黑松林附近遭遇不明袭击,损失惨重、疑似瘟疫蔓延的密报,虽未确定是北辰所为,但首觉告诉他脱不了干系)赵宸的手段,狠辣诡谲,正好用来对付我们共同的敌人!暂时的低头,是为了日后能砍下他的脑袋!”
耶律敌烈眼神闪烁,虽然依旧愤懑,但拓跋焘描绘的前景让他不得不冷静权衡。南北院之争,关乎身家性命和未来权势。
就在这时,一名心腹随从神色慌张地闯入:“二位大人!不好了!营地外…玄羽卫的人来了!领头的是…是那个影枭!她要见拓跋大人!”
影枭?!她不是重伤了吗?拓跋焘和耶律敌烈同时色变!一股寒意瞬间从脚底窜起!地龙会、醉仙楼…难道她查到了什么铁证,要来拿人?
“快请!”拓跋焘强行镇定,迅速将桌上的密信收好。无论如何,此时绝不能与玄羽卫翻脸!
帐帘掀开,影枭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她依旧裹在宽大的玄色斗篷里,脸色苍白如纸,气息不稳,显然重伤未愈。但那双眼睛,却比幽潭更深,比刀锋更冷,首接锁定了拓跋焘。
她缓缓走入帐内,无视耶律敌烈警惕的目光,径首来到拓跋焘面前,摊开手掌。掌心,赫然是那枚刻着扭曲蛇纹的青铜令牌!正是从地龙会刺客身上搜出的那一枚!
拓跋焘的心脏猛地一缩!冷汗瞬间湿透后背!
“拓跋先生,”影枭的声音沙哑低沉,如同毒蛇吐信,每一个字都敲打在拓跋焘紧绷的神经上,“此物,眼熟吗?静思殿的‘牵机引’,味道如何?”
完了!她真的知道了!拓跋焘脸色瞬间惨白,嘴唇哆嗦着,大脑一片空白,连辩解的话都说不出口。
然而,影枭接下来的话,却让他如同溺水之人抓住了一根稻草,惊愕地抬起头。
“陛下让我转告拓跋先生,”影枭冰冷的嘴角似乎勾起一丝极淡、却令人毛骨悚然的弧度,“蛇虫鼠蚁的把戏,到此为止。陛下对贵国南北两院的‘家务事’,本无兴趣。但若有人不识抬举,继续在朕的地盘上玩火…”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拓跋焘腰间(那里藏着耶律挞烈的密信),意有所指:“…那朕不介意,先帮其中一方,把另一方…彻底碾死。”
威胁!赤裸裸的威胁!但更是…递过来的刀!
拓跋焘瞬间明白了赵宸(通过影枭)的意思:地龙会的事,我可以暂时不计较,甚至当作没发生。但条件是,你们南院要拿出“诚意”,或者…成为我打击北院萧翰的棋子!
巨大的恐惧和一种抓住救命稻草的狂喜交织在拓跋焘心中。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脸上挤出一个极其难看的笑容:“枭首大人言重了…误会,都是误会!我大辽南院,对陛下,对北辰,绝无半分恶意!过去种种,皆是小人挑拨!至于北院萧翰…”他眼中闪过一丝狠厉,“此人骄横跋扈,侵扰北辰边境,实乃我两国共同之敌!若陛下有意…我南院愿为前驱,共讨此獠!以表诚意!”
驱虎吞狼…虚与委蛇…在这一刻,从被迫的密令,变成了眼前唯一的生路和可利用的机会!拓跋焘毫不犹豫地,将北院的萧翰,当成了投名状!
影枭冷冷地看着拓跋焘表演,眼中没有任何波澜,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冰冷。她收起那枚蛇纹令牌,仿佛收起一件微不足道的垃圾。
“陛下的耐心有限。诚意,需要行动来证明。”她丢下这句冰冷的话,不再看帐内两人一眼,转身,拖着沉重的步伐,消失在营帐外的夜色中。
帐内,只剩下拓跋焘粗重的喘息和耶律敌烈复杂难明的目光。幽州的夜,更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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