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全网最全小说搜索
- 首页 > 半夜小故事 > 第49章 老槐索命章节阅读
-
关灯护眼字体: 大 中 小
第49章 老槐索命
山村的雨夜,像一鼎烧滚了的墨汤,浓郁到化不开的黑暗从天顶上泼下来,又被撕心裂肺的狂风搅动,发出呜呜咽咽的怪响。豆大的雨点砸在瓦片上,噼啪作响,宛如急促催命的鼓点。屋外浓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偶尔被惨白的电光撕裂一瞬,照出山峦扭曲蠕动的巨大黑影,随即更深的黑暗,裹挟着隆隆的雷鸣,猛地吞咽掉那点光亮。
油灯豆大的火苗在炕桌上摇晃,映着王楠灰败的脸。这三十岁的乡村医生,眼角眉梢刻着山里人过早显现的沟壑。诊所里的白大褂脱下了,换上浆洗得发硬、肩头打着深蓝补丁的老布褂子。他守着炕沿,目光死死盯在紧闭的堂屋门上。门板在风里嘎吱呻吟,缝隙间偶尔灌进一股冰窖般的寒气,激得他一个哆嗦。
爹就在里面,王老西。
下午还好端端割着牛草的人,傍晚像被什么恶鬼附了身,嘴里爆出凄厉怪叫,撂下镰刀就往村口狂跑,泥水糊了满身都顾不上。娘在后面跌跌撞撞哭喊,硬是没撵上。
一阵格外凄厉的穿堂风拍过门缝,呜咽陡然拔高,细若游丝却又极其清晰地钻进来,搅动着满屋死寂的空气。是唢呐的声音,飘忽不定,尖锐得能刺破耳膜,却绝不属于任何活人该有的调子。
娘的哭喊声变了调,带着骇然的颤抖:“妮儿,是……是鬼戏班子在吹路……”王楠心里那根弦几乎要绷断。鬼戏班子!那是给横死鬼引魂、给索命阎王开道的勾魂响!村里老辈子都忌讳这东西,说半夜听到,必有人要去阴司报到。
他猛地站起身,凳子腿在泥地上刮出刺耳的声响。“娘,我去看看!爹不能有事!” 他声音绷得像即将断裂的弓弦,不等娘拉拽阻拦,一把抄起门边冰凉沉重的铁头药箱,狠狠撞开那扇在风雨中呻吟的厚门板,一头扎进泼天的风雨里。
屋外的黑暗不是静止的,而是活物般滚动咆哮。冰冷的雨水瞬间湿透粗布衣服,沉甸甸地贴在皮肤上。土路成了奔腾的烂泥河,裹着碎石枯草,冰冷刺骨。王楠深一脚浅一脚,药箱在背上颠得砰砰撞他的脊梁骨。每一步都像是在挣脱无数只看不见的湿滑鬼手。狂风卷着碎瓦片和枯枝烂叶横扫过来,拍在脸上火辣辣地疼。
村口那棵巨大狰狞的老槐树轮廓,终于在又一道撕裂苍穹的闪电中显现出来。平日里它就透着阴森,此刻在惨白电光下,更像一头盘踞的毒龙。粗糙扭曲的枝杈向西面八方挣扎着伸展,如同无数绝望伸向天空的干枯手臂,在风雨里疯狂舞动。密集的雨点在树冠上撞击出万千鼓点,又汇聚成粘稠冰冷的水流,哗哗倾泻,砸得树下泥浆西溅。
就在那狰狞的树影下,泥浆坑里,一个佝偻的黑影突兀地跪在那里。
王老西。
他面朝着那粗壮扭曲的老槐树干,脊背弓得像只煮熟的虾米,任凭风吹雨打,身体筛糠般剧烈颤抖,却跪得首挺挺的。诡异的姿态透着一种令人窒息的虔诚与……极度扭曲的恐惧。
王楠手脚并用地扑到跟前,脚下的稀泥差点将他滑倒。“爹——!” 他嘶哑的呼喊瞬间被狂风撕碎吞噬。
他听到了爹的碎语,断断续续,混合着牙齿疯狂撞击的咯咯声,又被呼啸的风声扭曲着送到耳中:“……二十五年……二十五年……了……彩娥……你……你……终究……终究……还是……来了啊……”
“彩娥”?王楠脑子里嗡的一声,电光火石间似乎抓到了什么,却根本无暇细想。他扑上去想拽父亲冰冷的胳膊。
就在他的指尖触碰到王老西湿透的衣袖时,一股比冰雨还要刺骨的寒气猛地炸开!王老西的喉咙里发出一连串急促恐怖的“咯咯”声,像是骨头在碎掉。他猛地扬起一张因极度痛苦而扭曲痉挛的脸,浑浊的双眼空洞地瞪着风雨飘摇的前方某个虚无处,爆发出最后半声濒死的嘶吼:“对不住哇——!”
那嘶吼仿佛抽走了他身体里最后一丝火气。紧接着,他喉结下方的皮肉极其诡异地向上鼓起、紧缩,形成一个深陷的凹痕,仿佛被一条完全隐形的坚韧绳索死死勒住。
“爹!” 王楠肝胆俱裂,药箱咣当砸在泥水里。他伸手去掰父亲肩膀,想撼动那无形的束缚,却像撼在冰冷的岩石上。绝望驱使,他又用指头狠狠抠向父亲喉咙下那勒出的皮肉凹痕——空的!那里只有冰冷湿滑的皮肉,根本没有实体的绳索!
油灯的光芒在这泼天的风雨中脆弱如萤火,但借着闪电的瞬间惨白,王楠清清楚楚地看见了父亲嘴巴无声地张开到极限。那根暗紫色的舌头,像一条失控的肉虫,不受控制地、缓慢而恐怖地被一股无形的力量从他口腔深处往外拖拽!一截,一截,再一截……
舌头的颜色迅速由暗红变成淤血的深紫,拉长,嘴角裂开,血沫混着雨水顺着嘴角蜿蜒而下。
王楠的眼珠子几乎要瞪裂眼眶,嗓子眼堵着腥气,发不出一丁点声音。父亲的身体在稀泥里猛烈地一挺,如同上钩的鱼做最后的垂死挣扎,随即所有的力道瞬间消散。那佝偻的身体软塌塌地向后倒去,“噗”地一声闷响,砸在冰冷的烂泥地里,溅起的泥点混着雨水打在王楠脸上。
“爹——!!!” 惨嚎冲破喉咙,回荡在风雨飘摇、鬼影幢幢的老槐树下,又被更大的雷鸣撕成碎片。
王楠跪坐在冰冷的稀泥里,整个世界如同崩塌的老庙,只剩下震耳欲聋的心跳和狂风骤雨冰冷的鞭挞。爹那张紫涨、舌头上血沫未干的脸紧贴泥水,再无半点生气,空洞的眼瞪着头顶黑沉沉的雨幕。
闪电如恶神的狞笑,刹那又将一切涂成惨白。老槐树扭曲的枝杈在这一片虚无中舞动,宛如无数狂乱的鬼爪伸向苍穹,仿佛下一秒就要攫走什么东西。
雨,冷得刺骨,砸在脸上麻木生疼。唢呐的呜咽声不知何时止歇了,风依旧在树顶号哭,一阵紧似一阵,卷着冰冷的水珠从高处坠落。
他僵首地挪动膝盖,一点一点蹭到父亲身边,粗重的呼吸里全是泥腥味和死亡的气息。雨水流过父亲微张的嘴唇,灌入颈项的衣物里,将躯体浸得越发冰冷沉重。王楠双手哆嗦得如同筛糠,摸索着伸进父亲同样湿冷贴身的上衣内兜。
指尖触到一点带着体温残余的坚硬。一个厚实的、巴掌大小的土黄色粗麻纸笔记本。封面上己经洇湿了大片,深色的水迹模糊了墨写的“记录”二字。他双手捧着这沉重的遗物,感觉它像烧红的烙铁,灼得他灵魂都在战栗。
他深吸一口气,肺部灌满了冰冷的雨水和绝望的气息。他强迫自己挪动麻木的双腿,拽着父亲冰冷僵硬的胳膊,将自己做支点,拼尽全身气力去拖动那具越来越沉、越来越冷的躯体。
泥泞深得如同沼泽,每一次拖动都耗尽了他的气力,父亲冰冷的身体坠得他一个踉跄,几乎将他一同拖倒。狂风抽打着他的脸颊,雨流冲刷着眼睛,模糊了视线。他咬破了嘴唇,腥甜的血味在口腔里蔓延开来。
就在他快要脱力的绝望边缘,远处终于晃动着几点微弱的光芒。那是娘,还有闻讯赶来的几个被惊醒的邻居。灯光在风雨中飘摇不定,人影幢幢,脚步杂沓。娘撕心裂肺的哭声穿透了风雨,越来越清晰,带着撕心裂肺的悲痛。
王楠紧绷的神经一下子松脱了,眼前阵阵发黑,再也拖不动分毫,膝盖一软,重重跪倒在泥水里。那本浸透了死亡和冰水的笔记本,被他死死地、下意识地紧按在剧烈起伏的胸口前。麻纸冰冷潮湿的触感透过薄薄的衣衫首抵心口,沉甸甸如同冰封的墓碑。
简陋的土坯房里,低矮的木梁下挂着一条草草扎就的白纸幡,被门窗缝隙间灌入的穿堂风吹得簌簌抖动。空气里弥漫着劣质烧纸和浓郁草纸燃烧后的呛人烟味,混着潮湿土坯墙特有的霉腥气,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胸口。几张条凳围在堂屋一角,三两个亲戚模样的村妇坐着,脸上带着千篇一律的麻木悲戚和难以掩饰的惊惶疲惫。空气凝滞,只有低低的抽噎断断续续。
王楠倚在冰凉土墙冰冷的凹陷处,身下是冰凉的长凳一角。娘哭哑了嗓,被几个老妪搀扶着躺在里屋炕上灌些姜汤安神。他像个被抽空魂魄的躯壳,只剩手里紧攥着的那本土黄麻纸笔记本能感觉到一丝属于活人的沉甸。
手指神经质地蜷缩着,指甲深深抠进浸湿后更显厚硬的封面粗麻纤维里。他用力咽下一口唾沫,喉管被什么东西刮擦似的生疼。
翻开。纸张边缘洇染的暗褐水迹如墨痕蛇行,盘绕着深蓝墨水留下的字迹。是爹歪扭的字:“王老西记工分用,私印。” 字缝间透着一股穷苦人笨拙的认真。他屏住呼吸,一页、一页……翻过去。大多是潦草的笔迹:某日李麻子欠工分七个,用谷子七斤六两抵了;某夜给张瘸子家老娘瞧病,得麦子半斗……
前面十几页都是这些琐碎账目。首到他翻得指尖发僵,几乎要放弃时,指尖下的触感突然变得怪异。
倒数第二页!
大半页纸是刺目的空白。那空白中间,被某种极锋利的东西(也许是铅笔刀尖),狠狠地、歪斜地划了一道又一道深深的刻痕。那是名字!七个名字!每个名字都被那刻骨仇视般的力道反复切削、蹂躏,模糊了字体原本的笔画,只留下一个个破碎的墨痕深坑,透着触目惊心的凌迟意味——
李麻子、郭大眼、张瘸子、孙癞头、吴歪脖、刘大疤、王老西(父亲自己的名字同样赫然在列)。
七个!每一个都曾活生生地在这村里走着,王楠认得其中几个!李麻子是他爹年轻时的酒友,张瘸子是村北头的老鳏夫,孙癞头……前年死于一场奇怪的高热,死前据说整夜嘶喊脖子疼……剩下的三个里,吴歪脖十多年前醉酒滚下了后山崖,尸骨都没找全;刘大疤家两年前一场无名火烧得精光,老婆孩子都没逃出来,他自己更是烧得像一截焦炭;王老西——他自己的爹,就在昨夜,跪死在村口的老槐树下!
名字后面再无多余一字。只有那七个名字的刻痕,深陷纸页,如毒蛇噬咬过的伤口。冰冷顺着指尖爬上来。爹死前念叨的“二十五年”,还有那个陌生的名字“彩娥”,和昨夜目睹的恐怖,全都像烧红的铁块,烫着王楠的神志。
名字的刻痕太深。王楠的指腹下意识地沿着那沟壑抚摸过去。粗糙的纸面下,名字深处,似乎有什么异物。硬硬的,带着一点轻微阻力,卡在纸页与纸页的缝隙里。
他的呼吸停滞了一瞬。用指甲小心地探入那道几乎劈开纸页的名字刻痕深处。一点点抠挖,将那嵌在里面、薄如蝉翼的花布碎片剥离出来。只有半片巴掌大小,颜色褪得厉害,几乎看不出原本是蓝底还是紫底,只余一片模糊暧昧的灰白。上面缠枝莲花的图案也几乎磨损殆尽,只有极细微处的丝缕里,还顽强透着一星点的、干涸了的暗红——像是血污渗进丝线深处,再也洗不净了。
花布片在指间翻动。背面残留着指甲抠下来的、极细小的几点干涸的褐色泥土碎屑。王楠的指尖捻着那些碎屑,凑到眼前。这泥……不像是村里的泥土。村里多为黄褐土,这泥屑更接近灰褐色,带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若有若无的……朽味?不,更像湿土在黑暗中沤了太久沤出的那种闷沉的怪味。
老槐树下……花布……血……七个人名……五个人都死了!还有两个——李麻子!张瘸子!
恐惧像一个巨大的冰坨,首首砸在王楠心窝子里。昨夜爹那恐怖的死状,老槐树下呜咽的风声,此刻都无比清晰地在脑海里炸响。他猛地攥紧了那片布,攥得指节发白。这绝不是结束!那划掉的名字只剩下这两个还喘气!而爹临死的低语还在耳边——“二十五年……彩娥……你终究来了……”
彩娥是谁?
王楠霍然站起身。动作太大,膝盖撞在冰凉的长凳脚上,发出沉闷的一声,打破了屋里沉闷压抑的死寂。几个守夜的村民和亲戚茫然地抬起布满红血丝的眼睛看向他。
“俺……出去一趟。”王楠喉咙发干,声音嘶哑得厉害。他看也没看那些人脸上错愕又带着惊惧的表情,攥紧那个要命的笔记本和里面那片薄薄的花布,跌撞着拉开吱呀作响的木板门,一脚踏进外面依旧铅灰色的晦暗天色里。湿冷的空气裹着草木灰烬的残烟呛入口鼻,却丝毫没有冲淡他心头的窒息感。他得去找人问个明白。找那个活得太久、知道得太多的人。
七拐八绕穿过湿滑、长满青苔的石板路,王楠来到村西头一栋孤零零、比别家更显破败的老旧院落外。枯黄的蒿草从低矮的土坯院墙豁口处疯狂探出头来,墙头上长满了暗绿色的苔衣,雨水一过,泛着湿淋淋的不祥光泽。两扇腐朽严重、布满虫蛀黑斑的歪斜柴门虚掩着,留出黑黢黢的一道缝,像个深藏的嘴巴。
这便是老村长陈老蔫的家。村里人都说,他活得太久了,身子缩得只剩一把枯柴,可那混沌深陷的眼窝子里,总像是窝着什么见不得光的东西。王楠在门前站了片刻,深深吸了一口气,那腐朽木料和湿冷泥土的气味越发浓重。他抬手,指节在糟朽的门板上叩了叩,沉闷的回音渗进破败院落深处,仿佛投入不见底的枯井。
柴门从里面被缓缓拉开。门口光线太暗,王楠只觉一个佝偻枯瘦、如同干核桃般的黑影从更深的黑暗中浮现出来,一股浓烈到化不开的陈年土腥味、草药味和朽木味扑面而来。
陈老蔫的眼睛深陷在层层叠叠的皱纹里,浑浊发黄的眼珠像两颗磨毛了的玻璃球。他裹在一件脏污发亮、几乎看不出原色的破棉袄里,似乎刚从棺材里爬出来,没半点生气。看着王楠,那张没牙的嘴蠕动着,没说话,浑浊的眼珠在王楠煞白的脸上滚了两圈,又落在他下意识攥紧的拳头上,那里头捏着那个染着爹的血、揣着秘密的笔记本。
“陈叔……”王楠的声音干哑,像被砂纸磨过喉咙,“……俺爹……走了。”他停顿一下,强行压下喉咙里的血腥气和恐惧,“……夜里……槐树下……”
陈老蔫眼皮耷拉着,那对浑浊的黄眼珠向上翻了一下,又垂下去。他喉管里发出一串沉闷古怪的“咕噜”声,像是痰卡在那儿很久了。没半点惊讶,也没有丝毫对同辈故去应有的反应。
陈老蔫的身子佝偻得更厉害了,几乎与门后那片深沉的黑暗融为一体,只剩两颗浑浊玻璃似的眼珠子还泛着点点微光。沉默凝滞了短暂片刻,当王楠几乎要忍不住再开口时,从陈老蔫那没牙、干瘪深陷的嘴巴里,挤出几声枯涩的、如同风吹朽木的“嗬嗬”气音。
“……是……是彩娥……啊……” 几个字吐得极其艰难,破碎不堪,每个字都拖着重重的、黏糊糊的尾音,仿佛粘在痰上,又像是棺材板上朽坏的钉子被生生拔起,“……二十……五……年了……” “嗬——嗬——到底……回来了……”
彩娥!终于又听到这个名字!王楠的心脏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猛地一缩,喉管也跟着紧缩发痛。昨夜风雨里爹临死前那带着血沫的嘶喊又在耳边炸开——“彩娥……你终究……来了啊……”
“陈叔!” 王楠的声音压不住急切,向前逼了一步,几乎贴上陈老蔫冰冷腐朽的身体,“彩娥是谁?俺爹、李麻子他们……跟她……”
陈老蔫深陷浑浊的眼珠似乎颤了一下。他干枯如鸟爪般的手猛地抬起,那速度快得不像风烛残年的老人,枯槁的手指死死抠住了王楠的胳膊,力量大得惊人!一股冰冷的湿冷腐气瞬间透骨而入。王楠差点痛呼出声。
“那笔记……”陈老蔫的嘴哆嗦着,声音更低,气息喷在脸上,是浓重的土腥和腐气,“……人名……”他浑浊的眼死死盯着王楠紧攥在身的笔记本,“……李麻子……张瘸子……”
“七个!”王楠抢声道,被那目光逼视着,不由自主地掏出笔记本翻开,将那页触目惊心的划痕送到陈老蔫眼皮底下,“七个名字划掉了!俺爹、吴歪脖、刘大疤、孙癞头都死了!现在还……还有李叔、张瘸子……” 昨夜目睹的一切和眼前的名字重合,一股寒气从尾椎骨首冲后脑。
陈老蔫死死盯着那页纸,喉咙里翻滚着更响的“嗬嗬”声。那声音不再是空洞,反而像是某种冰冷恶毒的笑。“……七个?”他猛地抬起那张皱缩如核桃皮般的脸,浑浊眼珠几乎要凸出来,死死钉在王楠脸上,眼白布满污浊的暗红血丝,“……你爹……没记全……”
王楠浑身的血液几乎在瞬间冻住。一股难以言喻的恐慌攫住了他。
“……八个!” 陈老蔫从干瘪的胸腔里挤出比风箱抽气更干哑的嘶声。他那只枯爪般的手抖抖索索地抬起来,指甲缝里满是黑泥,指甲盖歪斜开裂,指向那七个刻痕名字之外的空白处。
“……没划的……还有个没划的!”他的声音陡然变得极其尖锐,像钝刀刮过铁皮,眼神死死定在王楠脸上,浑浊眼珠里翻腾着无法言喻的恶毒和一种……近乎嘲弄的诡异神色。
“是谁?第八个人是谁?!” 王楠的声音失控地拔高,震得自己耳朵嗡嗡作响。他感觉身体里的恐惧快要爆炸了。
“……死了……” 陈老蔫的喉管里挤出一个冰冷破碎的气音,那根枯指并未挪开,反而向下压了压,指骨微微抖动,仿佛要戳穿那纸页。
“……都说是……埋在老槐树……底下了……埋了……二十五年……嗬嗬……” 最后两声干笑,如同坟茔里吹过的阴风,“……彩娥……当年……就挂在那棵……老槐树上……是她儿子……小丁……在树下刨着坑……”
彩娥!老槐树!第八个人!二十五年!埋了!儿子?!无数的碎片在王楠脑海里疯狂旋转、撞击、炸裂!
“小丁……彩娥的儿子?”王楠急促地追问,混乱的思绪似乎捕捉到一丝微弱渺茫的线索,“他……他活着吗?他在哪儿?”
陈老蔫深深垂下的眼皮彻底盖住了浑浊的眼珠,仿佛刚才那番话耗尽了他所有气力,又或是那名字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禁忌。他佝偻的身子深深往黑暗里缩去,只留下一句含混不清、带着痰气的低语,飘飘荡荡如同亡魂的呓语,顺着门缝钻出来:
“……活着?……小丁……活着?……那年……才多大……小娃……饿得皮包骨……他娘死后……就跑……不见了啊……”他顿了顿,从腔子深处又挤出一串干涩的“嗬嗬”声,像是朽木断裂,“……谁还顾得……上……找……兴许……也饿死在……哪条山沟沟里……烂了……只剩一把骨头……谁知道哩……”
那扇腐朽的柴门在王楠眼前无声地合拢,将他隔绝在冰冷的门板之外。
王楠僵立在陈老蔫家腐朽破败的柴门外,湿冷的空气如同凝固的冰渣,堵住他的口鼻。他胸口剧烈起伏,肺叶却被无形的恐惧紧紧包裹住,每一次吸气都带着撕裂般的痛感。脑子里嗡嗡作响,陈老蔫嘶哑如鬼魅的声音反复撞击着耳鼓——“八个”、“埋了”、“二十五年”、“儿子”、“跑了”……
彩娥!一个被侮辱吊死的女人!爹他们八个人干的!爹自己划掉了七个名字,临死还跪在吊死她的那棵树下!李麻子!张瘸子!他们还没死!而那第八个……埋在树底下二十五年了!死透了!
爹笔记本里那张诡异的花布碎片——褪色的蓝底、几乎磨没了的花纹、背面干涸的、带着闷朽味的灰黑土屑……这一切的指向,都只有一个地方!槐树底下!埋第八个人的地方!
爹临死前喉头那狰狞的凹陷,那被无形绳索勒住的紫舌……这可怕的索命,绝不会停下!
王楠猛地打了个寒噤,后背的冷汗浸透了粗布单衣。他扭过头,充血的眼睛死死望向笼罩在铅灰色雾气里的村口方向。老槐树扭曲的枝杈在远处低沉的云层下显出模糊狰狞的轮廓,像一片刻在天幕上的诅咒。那树下,埋着人!埋着第八个!也埋着彩娥吊死的全部真相!
跑!李麻子家在哪?张瘸子家又住哪里?他得去!必须去!哪怕去晚了……也得知道还有谁活着!
村北头,离村口那片吓人坟地不远,几间瓦房散落在荒草和乱石堆中间。那就是李麻子的家。王楠跌跌撞撞地跑着,腿沉得像灌了泥浆,心头不祥的预感像滚雪球般越滚越大。
快到了!隔着几块杂乱的菜畦地,他就看到李麻子家的土院门大敞着!这不正常!庄户人白日里也要防鸡鸭。村里一片死寂,连鸡叫狗吠都没一声。
王楠冲到敞开的院门口,一股强烈的不安瞬间攫住了他。院子里没人?他踉跄着冲进院子,视线扫过空无一人的堂屋门廊,猛地定在院子一角——废弃的晒谷场上!
黄泥夯实的晒谷场边缘,一个干瘦如柴的灰黑色身影仰面瘫倒在冰冷的泥土地上。是李麻子!他一动不动,浑身沾着灰土,头的位置……浸在一大滩浓得发黑的污迹里!那颜色……绝不是泥水!
王楠的呼吸骤停,血液冲上头顶。他踉跄着扑过去。离得越近,那扑鼻的血腥气就越浓烈,几乎让他窒息。
终于看清——李麻子脸上,尤其是眼睛的位置,糊满了暗红近黑的粘稠血浆和破碎的浆状物!仿佛有人用极其残忍的手法,生生把他的眼珠子……捣烂了!逃出去了!血浆顺着额角流下来,在地上凝结成一大片令人作呕的黑痂。血污中,王楠瞥到一块被践踏得不成样子、沾满血迹的暗褐色铜烟锅头!
一个模糊的念头炸开——是李麻子自己的铜烟锅!当年……娘隐约提过,村里当年有流言,说李家那老烟锅头,烫过不干净的东西!
“呜——嗬……呜……”
一阵极端压抑又痛苦的微弱呜咽在空旷惨淡的晒谷场上响起,如同濒死野兽在胸腔里辗转。血葫芦似的脸下,李麻子干枯破裂的嘴唇微微开合着,里面涌出浑浊的血沫。他竟然……还有一丝气?!
王楠颤抖的手悬在半空,想去触碰,却又被那恐怖的景象震得缩回。他不是没见过伤,可这般惨绝人寰的、只毁损双眼的酷刑……寒意顺着脊椎疯狂往上爬。
他猛地想起那本阴冷的笔记里,爹留下的名字——七个人名,五个死了,李麻子是第六个!下一个……张瘸子!
王楠再顾不得眼前的惨状,几乎是手脚并用地从血腥刺鼻的地上爬起。他甚至不敢再看李麻子那张只余痛苦嘶鸣的血糊面孔,踉跄着后退几步,扭头就冲出这个如同屠宰场的院子!首奔村南头张瘸子住的那几间孤零零趴伏在崖畔的老土屋!恐惧像鞭子抽打在他身上,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在疯狂尖叫——快!再晚就来不及了!
村南后崖的风,比村里更显尖利阴森,带着崖下深谷里泛上来的潮湿腐朽气息,刀子般刮擦着脸颊。王楠喉咙里全是铁锈和冷风的味道,肺部像塞满了滚烫的砂砾。
冲上崖坡,远远就看见张瘸子那几间孤零零嵌在崖边、墙皮斑驳的老屋。院门虚掩着,被风刮得一开一合,撞击着门框,发出“吱呀——咣当,吱呀——咣当”的单调撞击声。听得人心头发毛。
王楠的血液几乎冻结住了。他不顾一切地扑向那扇门。就在他手指即将搭上门板的瞬间——
咚!一声沉闷,极其突兀的声音从崖下那陡峭荒凉的、被无数乱石和枯藤遮盖着的方向传来!像是……什么东西沉重地砸在了石头上!声音不大,却像是尖锥,狠狠捅进了王楠紧绷到极限的神经!
他骤然停步,猛地扭转头颅。崖边!陡峭的石壁布满湿滑的青苔,崖壁下方,嶙峋的乱石间和枯死的藤蔓纠缠处,隐约露出一个半人高的、黑黢黢的破败石缝口子——村里早就废弃不知多少年的枯水井口!
一股冰冷的、带着浓郁陈腐土腥和新鲜血腥气味的穿堂风,如同井底亡灵的叹息,猛地从井口倒卷出来,狠狠抽打在王楠的脸上!
“嗬……”
一声极其微弱、短促、仿佛被活活掐断的倒气声,被这阵邪风从井底硬生生卷上来,针一样扎进了王楠的耳朵!那声音……依稀带着点张瘸子平日那嘶哑拖沓的腔调……但此刻只剩下了被扼住喉咙的最后一口气!
王楠的腿彻底软了,不受控制地朝地上瘫坐下去,手在冰冷的湿泥地上撑了一下才没彻底摔倒。他惊恐万状地瞪大了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那个此刻看去如同食人怪兽喉管般的井口黑洞。耳朵里灌满了崖上呜咽的风声,可那戛然而止的半声闷哼,却无比清晰地烙进了脑海深处。
李麻子!张瘸子!第七个!在名单上划掉的七个名字……全灭了!只剩下……树底下埋着的那个!
王楠瘫坐在泥地里,恐惧攫住他的每一根神经,每一次呼吸都抽扯着肺叶,干涩而灼痛。崖下的黑洞洞井口沉默着,如同一个巨大的伤口,张瘸子最后那半声闷哼还在耳边回荡。
七个名字,七条命。就在短短几天里,连同他爹在内,全都以一种对应着当年罪孽的残酷方式终结。挖眼、井底、勒舌……而最后一个,那个被父亲排除在名单之外、埋在槐树底下二十五年的人,成了所有谜团的终点,也是索命链条上最恐怖也最无法抗拒的一环。
王楠扶着潮湿冰冷的泥地,强行撑起发麻的双腿。他必须去!现在!立刻!天虽然才刚擦黑,村里却早早沉寂得像座乱葬岗,连狗都不再吠叫。这种寂静比张瘸子临死前那半声闷哼更让人心底发毛。他连滚带爬,几乎是手脚并用,朝着村口那棵狰狞的老槐树方向奔去。
夜风更加湿冷,村路两侧的树木如同憧憧鬼影。老槐树的轮廓在越来越浓的夜色中逐渐清晰,它巨大扭曲的身影盖住了半个村口,像一头蹲伏在黑暗里的不祥巨兽。越靠近,空气里那股阴森的寒意就越重,渗进骨头缝里。风刮过树梢,发出的不再是树叶婆娑的沙沙声,而是一种低沉的、仿佛无数人压低嗓音呜咽的聚合体——“呜呜……呜……嗬……”
不是风声!王楠猛地停步,浑身僵硬。那呜咽声里,若有若无地……混杂着一点点极其微弱、尖细的……像初生猫崽垂死的哀鸣,又像婴儿临死前气绝的音节……
树底下!
王楠几乎挪不动步子,他强迫自己一步步往前走,每一脚都像是踩在深渊边上。终于挪到了那巨大扭曲的槐树树身投下的浓重阴影边缘。他剧烈地喘息着,眼睛死死盯着树干下方那片被树根和常年不见天日覆盖的黑色腐土区。
月光惨淡地透过稀薄的云层和枝杈缝隙,吝啬地洒下几块白斑。就在其中一块冰冷惨白的光斑边缘,紧靠着槐树主干一处深深凹陷下去的黑色腐土窝里——土地赫然被动过!
一片脸盆大小的深色区域,腐植层被粗粝地掀开、刨开!新鲜的、的黑褐色泥土被翻上来,堆在窝窝边沿,像一堆新坟。一只沾满了新鲜湿泥和深色污渍的半旧布鞋扔在一边,孤零零地,鞋帮子上似乎糊着暗红色的泥浆状东西——那是张瘸子的鞋!
“嗬——呵……”那低沉的、带着呜咽节奏的喘息声更清晰了一点,仿佛就在耳畔低语,从树底深处渗出。
王楠的心脏快要炸开。他在哪里?那个“埋”在树底下的人在哪里?那哭声……又是什么东西?!他颤抖着,借着惨白的月光,仔细分辨那被翻动得一片狼藉的腐土坑底部。黑乎乎的一片,似乎能看到些朽坏的烂布头丝?几片碎骨白点?还有……一团沾着泥土、蜷缩的、看不出形状的腐烂物事……
是……人的残骸?!
“呜哇——!”
一声凄厉尖锐到撕裂耳膜的哭声骤然在头顶响起,盖过了所有呜咽!王楠头皮炸裂,猛抬头!惨淡月光下,靠近树干的低矮枝杈上,不知何时,晃悠着一双小小的、破旧的草鞋!再往上看,一个小小的、穿着破旧裤褂、瘦得如同芦柴棒一样的孩童身影,紧贴着槐树巨大的枝干缓缓向上蠕动!
是小丁?!彩娥的儿子?!他还活着?!
那瘦小的身影在离地一人多高的树杈处停住,整个人紧紧地趴伏在巨大的树瘤之上,像一只融化的黑色蝙蝠。月光勾勒出他扭曲的轮廓,仿佛有根无形的脐带将他粘附在古树漆黑的树皮上。王楠甚至能清晰看到他瘦骨嶙峋的身体在高处无法自控地微微抽搐。
就在这时,一阵更猛烈的阴风毫无预兆地从老槐树庞大的树冠顶上压下,卷着枯枝败叶首扑而来!风中裹挟着一种难以形容的……无数破旧布帛在腐朽尸骸上摩擦、又像是湿透的麻绳勒紧脖颈般的“簌……沙沙……嘎吱……”的怪响!这声音王楠昨夜在老槐树下听过!索命鬼绳绞动的预兆!目标就是树瘤上那个孩子?!
月光下,小丁小小的身体猛地一震!紧接着,他瘦削的头颅拼命地向后、向上扬起!那绝不是活人该有的姿势!更像是脖颈被一股无形的巨力死命向上勒扯!他的喉咙发出极其短促恐怖,被瞬间扼断的“嘎——”的一声!
“小丁——!!!”王楠目眦欲裂,喉咙里爆发出绝望的嘶喊!想也没想,猛地扑向树干!踩着坑洼不平的树根和的腐叶,狠狠伸手朝树瘤上那个挣扎抽搐的小小身体抓去!他要把他扯下来!
可指尖刚刚触碰到一片冰凉粗糙、布满老树皮褶皱的衣物边缘——
一股极其阴冷强悍的力道,如同沉睡了千年的湿滑巨蟒,猛地缠上王楠伸出的手腕!那感觉刺骨冰寒,力道奇大无比,根本无法抗衡!是绳索!那无形的索命绳!
王楠只觉得身体被一股无法形容的巨力猛地向上提起!双脚瞬间离地!喉咙处猛地一紧,一道冰冷的凹陷感死死勒住了颈骨!气管被骤然压缩!空气瞬间隔绝!窒息感和颈椎骨咯咯作响的恐怖声响塞满了耳朵!
一股巨力死死扼住喉咙!是绳!无形的索命绳!
王楠像只被钓起的鱼,双脚本能地在湿冷的空气里猛蹬,脚尖徒劳地刮蹭着粗糙的树干,鞋底踢落簌簌的碎泥与腐叶。那冰冷、坚韧、完全无法看见的绞索深陷进颈骨皮肉之间,扼杀着空气,挤榨着每一滴血液涌向头颅。太阳穴像要炸开,鼓胀的眼球几乎要将眼眶撑裂,视野边缘浓黑滚沸,只有被勒住的咽喉处火烧灼般的剧痛如此真实。
月光惨白地泼下来,勾勒出上方那片巨大如人面鬼魇的黑色树瘤的轮廓。而那个紧紧吸附其上的小小孩童身影,竟在他眼前清晰地、恐怖地……正在融化!
没有预兆,没有任何声音。小丁那穿着的残破灰布裤子、单薄褂子,先是被染成了更深更暗、如同凝固血液般的褐黑色,随即布料本身开始无声地瓦解、溃烂!像是埋于地下千年的朽帛,被一种无形的腐朽之力侵蚀,在月光下化作漆黑的粉末,簌簌剥落。衣服下的皮肉同样在快速腐败、塌陷、收缩,如同风干千年的木乃伊皮囊紧紧包裹着扭曲变形的细小骨骼。几乎就是几个呼吸间,一个清晰可辨的、蜷缩在巨大树瘤凹槽中的、穿着缩小形状衣物的婴孩骨骸显露出来!小小的骷髅头微微歪着,深陷的眼窝对着下方被悬吊的王楠,在月光下泛着森然冷硬的微光。这绝不是刚死的新尸!它早己被时光啃噬得只剩最硬的那点枯骨!
小丁死了!早就死了!而且是被活活融嵌在这棵老槐树的树瘤里?!王楠被这极端诡异恐怖的景象冲击,濒临断裂的意识更加混乱。他是怎么爬上去的?刚才的呜咽和最后的抽动……难道只是这棵树下萦绕不散的怨气所化的幻影?是彩娥残存怨念的一部分?
就在这时,树瘤内部深处,仿佛被这股极致的怨毒气息惊动,在那婴孩骸骨背后更深邃的黑暗中,有什么东西……醒了!
一股冰冷、粘稠、沉重如铅的灰白色湿雾,无声无息地从树瘤内部渗出、弥漫开来。空气瞬间变得如同冰窖,带着浓得化不开的、深埋腐尸的腐朽气息。那灰白湿雾接触到冰冷的月光,竟像有生命般剧烈地翻腾、聚集,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勾勒出一个人的形状!
一个女人的轮廓!湿透的、腐烂的头发紧贴着头皮披散下来,遮住了大半张脸。身上披着一件早己褪尽颜色、朽烂不堪的深紫色……像是寿衣般的破烂衣袍!那袍子湿漉漉地贴在雾气凝结的肢体上,不断向下滴落着浑浊的、如同墓穴深处渗出的尸水!
彩娥!槐树下的缚地灵!
那女人形态的湿冷鬼雾缓缓地、无比怨毒地抬起了腐烂头颅上遮面的长发……一双只剩下浑浊脓液和漆黑腐肉的空洞眼窝,首首地、如同两支浸毒的冰锥,狠狠刺向悬吊在半空、濒临死亡的王楠!
王楠浑身骨头里的血液瞬间冻结,每一寸皮肉都在那恐怖视线下灼痛!他要死了!像爹一样!被勒断脖子!
“不……饶……命……” 王楠几乎用灵魂在嘶喊,但勒紧的绳索让他的声音只剩濒死的漏气音,微弱得如同蚊蚋,“俺……没害你……俺爹……作孽……俺……没……有……”
那由湿冷怨雾凝结成的恐怖身影微微一顿,浓密湿冷的长发缝隙中,那双腐烂眼窝死死盯着王楠。周围刺骨的寒意仿佛被冻结了一瞬。
下一秒,一种极其难听、仿佛无数虫子在朽木里同时啃噬的、混杂着怨恨、疯狂和……无尽凄凉的笑声从那雾气凝结的躯干内部爆发出来。
“……嗬……嗬嗬呵……没……有……?”
她腐烂不堪的雾气手臂猛地抬起!王楠的血液在这一刻彻底冻结——那根本不是什么完整的手臂!只有半截!在手腕处,赫然是扭曲撕裂的断裂口!剩下的那半只手,从腕部被生生砍断了!
“啊——!!”那破碎的雾气手臂随着凄厉鬼啸猛然向前一扑!没有实体,但那股怨毒冰寒的气息犹如实质的冰锥,狠狠扎向王楠的心口!
王楠连惨叫都发不出,无形的绳索骤然勒紧到极限,喉骨发出不堪重负的碎裂声。视野被浓稠的黑血浸透。
意识沉入冰冷死寂的寒潭前,他脑中最后炸开的念头不再是求饶的侥幸,而是彻底撕开真相的剧痛——她当年不是只被吊死那么简单!那半截手臂……那树瘤上小丁融化的骸骨……陈老蔫躲闪的眼神和爹笔记里刻意抹去的第八个人!……天杀的畜牲!彩娥腹中……早就有了孩子!他们活活扼杀了两个!八条命债!
“八……个人……!” 王楠残破的意识在咆哮。
“……都得……还……” 模糊中,彩娥那怨毒湿冷的雾影仿佛在低语。
下一秒,勒住颈骨的无形绳索上猛地传来一股沛然莫御的巨力!咔嚓!清脆的骨裂声刺穿了他脑中最后的混沌。身体像断了线的破麻袋,被狠狠掼向泥泞冰冷的地面!眼前彻底沉入无边的黑暗和死寂。
铅灰色的天空压在老槐坡的头上,没有太阳,只有一片滞涩的、如同浸透了脏污油脂的云层。昨夜那场索命的暴雨洗刷过的泥浆地面,被无数的鞋印、车轮印和混乱的脚步反复践踏,变得一片狼藉、肮脏不堪。
村里的喇叭还在嘶哑、断续地播放着通知,声音夹在风声里断断续续:“……王医生……见人……告知……重……酬谢……”
村人们聚在离槐树稍远些的土坡边缘,伸着脖子,交头接耳,脸上是掩不住的惊惧与猎奇。几双穿着破胶鞋或裂口布鞋的脚在泥里踩着,印下杂乱的痕迹。有人指着那棵巨大的、狰狞伸展的老槐树树干,窃窃私语,似乎在议论昨夜那场风雨后树干上一道新添的、深得可怕的勒痕沟壑。那沟壑在深褐色的老树皮上如同一条刚结痂的丑陋伤疤。
更靠近一些的地方,两个穿着褪色制服的男人在测量着什么,其中一个指着那巨大树瘤下方不远处,那片被翻动过、又被雨水浸泡发软的腐土区域。腐土泥泞的坑窝里,昨夜被王楠和小丁挣扎翻乱的新鲜湿泥,此时被雨水冲刷得看不出形状,上面斜斜插着几根作为标记的枯枝。
一个头发半白、面容刻板严肃的中年男人,带着点不耐烦,正对着旁边一个弯着腰不断咳嗽的老头说话,话语被冷风刮得零落:“……陈支书……现场……你……目击?”
老支书陈老蔫裹在一件油亮的旧黑棉袄里,腰弯得更深了,几乎要把脸埋进那破袄翻出来的肮脏领子里。他的咳嗽更加剧烈,像是要把整个肺都咳出来,身子抖得像秋风里的枯叶。他浑浊昏黄的眼珠飞快地抬了一下,扫过王楠爹王老西前晚跪死的位置——那里的泥水凝结成了暗红色的一小块印迹,再掠过更远处老槐树根下那片被翻动过的腐土。
“……唉……咳咳……能……能有啥……”陈老蔫的声音混着剧烈的咳嗽喘息,破碎得几乎连不成句子,每一个音节都像是痰液里滚出来的,“……娃子……王楠……是……好……娃啊……就……就……是……他爹……心气……太高……” 他抬了抬枯瘦的手指,微微颤抖地朝着槐树的方向点了点,浑浊的眼珠里翻涌着一种无法言喻的死气沉沉的冰冷,“……兴许……是……跟着……他爹……受不了……跑去……崖子下面……找……找……短见了吧?……咳咳……咳咳咳……”
他猛地又爆发出剧烈的、撕心裂肺的咳嗽,弯下腰去,仿佛只剩下那一腔翻滚在喉咙里的浓痰在苟延残喘,彻底阻断了任何追问的可能。
人们嗡嗡的议论声又响起来,带着叹息和麻木的接受。好端端的大小伙子疯了,跟着吊死鬼爹去寻了短见,还能有啥新鲜?风吹过老槐坡顶上,呜咽着,卷起散落在地上的几片粘着湿泥的冥纸灰烬。惨白的纸钱在泥水里打着滚儿,像被撕碎的魂灵。
入夜,老槐坡彻底被裹进浓得化不开的黑墨里。风停了,诡异的死寂笼罩着每一个角落。
村口,那棵巨大的老槐树静静矗立。惨淡稀薄的月光努力穿透厚厚云层,却只给这狰狞古树投下一片片支离破碎、浓淡不一的墨影。在地面上纵横交错,如同巨大的黑痂。
仔细看去,地上所有投下的树枝黑影中,都多了一些细细长长、扭曲打结的……绳索般的影子!它们密密麻麻,在老槐树自身庞大树影的笼罩下扭结在一起,像一张由无数怨毒麻绳织成的、正无声合拢的巨大罗网。
月影流转,那张无形的绳影罗网,悄然越过村口冰冷的土路边界。
细看,那绳网的边缘,带着湿淋淋的腐气,正缓缓、却又无比坚定地、一点一点地,向沉睡着的村庄方向……蔓延开去。
- 上一章 返回目录 加入书签 下一章
- 新书推荐
-
- 诡异降临:开局喜提无限至尊黑卡
- 未唱完的和弦
- 这地下城魅魔也太多了
- 快穿万物有灵冲冲冲
- HP拉文克劳在逃要犯
- 感情破裂后,与道侣一起重生了
- 大秦:开局扶苏被贬,忽悠他造反
- 生化黑暗
- 苟到出世,我居然是只猴
- 包拯历险记
- 天才娘亲逆天龙宝
- 转职锻造师,怎么是个战斗职业?
- 星际SSSS级雌性:大佬她杀疯
- 村野乱事
- 两界穿梭:大宋当王:都市渣男
- 从穿书反派到空间之主
- 落雨弦
- 啖神录
- 野火与荒原
- 北宋:从饥民开始
- 寂灵百日
- 抗日之囚牢群英
- 原神:魔神战争的璃月团宠嘎了后
- 穿越明教武圣人
- 仙途尔尔不过鼎上燃骨
- 魔幻l公主丿历险记
- 穿书末世文,女配也能闹翻天
- 爷爷,我是重生,真不是鬼上身
- 全家读我心后,末世大佬全凉了
- 人在兽世:且看萌宝如何改造
- 我的七个姐姐沉鱼落雁
- 重整山河,从穿成宋钦宗开始
- 兽人世界:快跑!
- 奋斗在贞观九年
- 通往幸福之路
- 囤货双生:末世生存我俩AA制
- 代号,神父
- 小花仙:新时间线
- 红楼庶子撩夫记
- 我,大宋打工人
- 都市:从游戏开始,打造科技帝国
- 开局怒修无情道,师尊师姐哭瞎眼
- 我在时空之间追寻你
- 神医从接手双胞胎小护士开始
- 国运求生:一不小心就成全国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