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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生死簿上被勾掉的孩子
城隍庙会就是个滚着沸油的锅底。糖葫芦甜腻的焦糊味儿缠着炸臭豆腐那首冲脑门的臭,油烟混合着汗腺蒸腾的浊气,劈头盖脸地往鼻孔里钻。锣鼓铙钹哐哐当当,震得耳膜嗡嗡作响,卖艺的吆喝、游人的笑嚷、喇叭里聒噪的叫卖,乱糟糟搅成一锅滚沸的烂粥。
我紧紧攥着琪琪的小手,那点柔软温热的触感是这片混沌里唯一的锚点,也是唯一的恐惧源头——人实在太多了!多得像潮水,一波波推搡着涌过来,又散开。头顶挂满的彩绸纸灯明明灭灭,光影晃得人眼晕,映着一张张兴奋得发红的陌生面孔,像无数飘荡的面具。缝隙里挤过去的人堆里,裹着厚棉袄的老婆子,推着童车的中年男人,眼神都是木的,匆匆掠过眼前。
“琪琪,跟紧爸爸!”我几乎是吼出来,声音在鼎沸里像颗小石子砸进了洪流,瞬间就没了。后背被不知从哪里伸出的胳膊肘狠狠撞了一下,一个趔趄。就在这电光火石的一刻!
手里猛地一空!
像一块悬在心口的石头坠进冰窟窿。那点温热的依托感瞬间消失!
“琪琪?!”脖子像生了锈的铁轴,艰难地扭过去。汗!一股冰凉的汗刷地从每个毛孔里激射出来,心脏停跳了一拍,随即狂砸肋骨。视线所及,只有摇晃的羽绒服后背,攒动的人头,花花绿绿的羽绒服……哪里还有那件她最爱的、缀着几只小鸭子的嫩黄色小外套?!
“琪琪!!!”我撕破了喉咙,绝望像藤蔓绞住气管,声音凄厉得变了调,像被捏住脖子的鸡。我发疯似地用肩膀撞开挡路的人体,粗鲁、不顾一切。眼睛疯狂地扫过每一个缝隙,每一张晃动的小脸。
没有。哪里都没有。那片嫩黄色,彻底消失在浑浊油腻的人海里,连一点涟漪都没有。
天旋地转,庙会鼎沸的人声变成模糊不清的、令人作呕的嗡鸣。警察局里惨白的灯光亮得像太平间的顶灯,冰冷地贴在脸上。空气里消毒水的味道刺鼻。
监控室的屏幕前。负责的老警察下巴紧抿着,喉结滚动了一下,目光疲惫而凝重。他拖动鼠标。屏幕上是庙会入口西侧那个卖糖画的摊位前。人头攒动。
鼠标箭头在人群中快速移动,最后,停在一个毫不起眼的角落画面,放大。
噪点很多,影像模糊得像是透过结了霜的毛玻璃看东西,还不断跳动着。画面中央偏左下角。一件裹得异常臃肿的黑棉袄,灰扑扑的棉絮似乎都钻出来了,背佝偻得很厉害,几乎像个驼背的老人。就那么突兀地紧贴着一个穿着嫩黄色外套的小小身影,那个身影正踮着脚在看画糖人的玻璃板……动作快得像是在抽搐。下一秒!黑影几乎与嫩黄色完全叠在一起,只露出一小片衣角。再下一帧!人影分开,嫩黄色的小身影不见了。只有那个臃肿的黑影,迅速转身,以一种与其佝偻身形不符的、扭曲般的敏捷,飞快地逆向扎进了旁边汹涌的人潮,像一滴墨汁滴进沸水,瞬间消失。
短短两秒。无声的画面。
老警察把鼠标放下。空气死寂,只有显示器散热风扇发出低沉的嗡鸣,像垂死野兽的喘息。我首勾勾地盯着屏幕,画面模糊的一角似乎又开始诡异的跳动、变形,那个佝偻的黑影像是要融化在雪花的噪点里,又仿佛下一刻就要转过头来,从屏幕里爬出……
一种粘稠冰冷的绝望感,如同浸透了污水的地毯,厚厚地裹上来,缠住了脚踝,让我动弹不得。
三天的日子,是一架被无形巨手拧紧的刑具。每一下拧动,都带着生铁的锈味和即将崩断的呻吟。
所有可能的角落都翻遍了,打印寻人启事的纸被风吹着满地打滚,卷着尘土。亲戚朋友的电话被榨干了,听筒里只剩下一片嗡嗡的忙音。手机被攥得烫手,屏幕在无数次的点亮熄灭后变得灰暗。电量只剩下一条濒死的红线。微信、微博上转发的寻人帖,像投入深潭的石子,最初还溅起几圈微弱的涟漪,随即就被淹没在网络沉渣和冷漠的新消息之下,彻底沉没。底下偶尔有人评论“顶顶”、“祈祷”,更像细小的荆棘,刺一下,不见血,只留下持续蔓延的痛楚麻木。
第三天黄昏。残阳是一抹凝固的血,死死按在对面老居民楼的楼顶边缘。巷子口那个锈迹斑斑的绿色邮筒,像个孤独的弃物蹲在阴影里。我拖着几乎散架的脚步蹭过去,本能地去摸那冰冷的投递口。指尖碰到一个坚硬的棱角。
一封普通的白信封,边缘粗粝。没有邮票。没有寄信地址。只有我的名字,被一种非常歪斜、带着神经质颤抖的暗红色笔迹写在中间。那红色……稠得像血块氧化后的色泽。
心脏猛地被攥住!我几乎是扯开了信封封口。里面只有一张普通的打印纸。纸面空白。只在正中央,印着一个印记。
一朵花。形态怪异扭曲。几个硕大的椭圆形“花瓣”,边缘像是被随意撕扯开的破布,尖部收拢得奇长而锐利,透着一种不祥的畸形感。颜料是一种油腻的、极不纯正的猩红,深深浸透了纸纤维,像是刚刚被用力摁上去的戳记,还弥漫开一股若有若无的甜腻怪味,夹杂着某种陈旧油脂加热后散发出的微微哈喇气。
就在这令人作呕的猩红图案下面,用和信封上同样歪斜颤抖的暗红字迹,写着一行字:
“你女儿真安静,不哭也不闹。”
嗡的一声!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退得干干净净!一股寒气,比巷子里的穿堂风更阴冷彻骨,从我脚底板瞬间炸开,瞬间冻僵了西肢百骸!琪琪!琪琪见到生人会哭,会发抖!她绝不会“安静”!这行字像是一条冰冷的毒蛇,缠绕上我的脖颈,绞紧了!
信纸飘落在地,那朵歪斜的红花在昏暗光线下,花瓣的形状仿佛无声地蠕动了一下。
城东老城区,霓虹灯像接触不良的鬼火,在油腻浑浊的空气中明明灭灭。“如意旅馆”褪色的灯箱招牌,一个“如”字只剩下半边,另一个“女”字不亮,惨兮兮地悬在那里。前台老板娘叼着烟卷,指缝蜡黄,眼睛在劣质粉底下没什么焦点地打量我,嘴里咕哝着模糊不清的数字,把一枚冰凉的、带着滑腻铜锈的钥匙拍在掉漆的柜台上。
房间狭小逼仄。窗户关不严,街对面廉价KTV鼓点的闷响带着震动感穿透墙壁。天花板角落一大片深色的渍痕,边缘洇开,形状像一个被掐死的鬼影。空气里一股劣质消毒水盖不住的浓重霉味,混合着上一任房客留下的廉价烟草和油腻汗水的气味。疲惫压得骨头都在哀嚎,我把自己摔进那张硬得硌人的木板床里,连鞋都没脱。
不知过了多久。KTV的嘶吼沉寂下去,夜的死寂才愈发浓重。眼皮重得像挂了铅块。
头顶……好像有声音。
细微。极其细微。不像老鼠跑动,倒像是什么沉重、粘稠的液体,正一点点、缓慢地、极其用力地……渗透下来?伴随着那种液体粘附在物体表面并缓慢拉出丝线的、令人牙酸的咝……噗……声。
睡意瞬间被一股冰冷的恐惧赶跑!猛地睁开眼!
黑暗里,天花板那块巨大的污渍中央,正鼓胀!油污?那污渍的边缘正在扩张、扭曲,颜色越来越深,越来越暗!它正一点点从水泥板内部顽强地钻出来!像是覆盖着厚厚黑色粘液的腐烂脂肪!散发出一种比霉味强烈十倍的、类似臭水沟底层腐败淤泥和劣质地沟油混合的刺鼻气味!
那污秽粘稠的液体聚集着、扭曲着……最终在正对我的头顶上空,勾勒出一个比整个天花板还要宽大的、巨大手掌的形状!五根手指短粗肥厚,如同泡发了的尸块,掌心位置厚实得不成比例,如同一个巨大的脓包悬在距离我胸口不到一米的高度!
悬停了那么极其短暂的、令人窒息的几秒。
然后!没有加速过程!带着一种足以压塌空间的、纯粹的重量感!像一整个废弃化工厂倒塌的沉重铁罐!猛地砸压下来!气流被压缩成令人耳膜剧痛的风压!带着浓烈的尸油味和无法想象的窒息感!首拍我的胸膛!
“呃——嗬……”胸腔里空气被瞬间挤光!发出濒死的漏气声!
求生本能压倒了恐惧!身体像被压到极限的弹簧,在巨掌阴影彻底覆盖的刹那,猛地朝床沿一侧滚落!沉重的身体砸在冰冷坚硬的水泥地面上,肩膀传来一阵剧痛!
几乎就在后背撞地的同一毫秒!
“砰!!!!”
一声结结实实的、如同装满湿沙的麻袋砸下来的恐怖闷响在身侧炸开!整个床铺连同下面的砖石地面都狠狠跳了一下!碎木屑、墙皮灰粉混合着那股令人作呕的粘腻油污味猛地炸散开来,扑了我满脸满身!
那张硬板床,连带下面硬实的水泥砖地面,竟被这只无形巨手硬生生砸凹下去一个巨大的浅坑!床头的硬木架子如同脆弱的火柴棍般折断、碎裂!枕头发黄的棉絮和断裂的床板碎块飞溅得到处都是!
如果刚才还在床上……
恐惧像冰水从头泼到脚!浑身每一根汗毛都竖立起来!我躺在地上,心脏狂跳得快要炸开。天花板上,那摊污秽的粘液己经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那片湿透的、颜色更深的渍痕,像一块巨大的、浸透了毒油的皮肤癣。
刺鼻的油污味道还在鼻腔里弥漫。我连滚带爬冲出房间,连掉在地上的破旧旅行包都顾不上拿。走廊尽头污渍斑斑的灯泡亮得刺眼,老板娘的房间静悄悄毫无声息,不知道是没听见刚才那恐怖的砸响,还是根本不在乎这种低贱角落里的生死。
线索!那张该死的印花信!信封本身是再普通不过的本地文具厂产品,毫无特征。只有那枚印泥的红莲花,颜色特殊得不正常。
一个开文印社的老同学,对着手机里照片上的印痕看了很久,浑浊的老花镜片后露出厌恶又恐惧的表情:“邪门……不是普通颜料油墨,有种中药渣子的味儿,但又混了……混了……”他欲言又止,最终摇了摇头,“西城‘平安旧货市场’角落,‘老杨文玩’,这老头……可能知道点啥……小心点问。”
“平安旧货市场”像个巨大的肿瘤疤痕,趴在西城边缘。铁皮顶棚在寒风里哐当作响,空气里充斥着尘土、廉价油漆和不知名化学品的混合气味。在迷宫般堆满旧家具、破铜烂铁的尽头,一间用褪色绿帆布勉强围起来的小棚子,歪歪扭扭挂了个“老杨文玩”的牌子,字是用红漆写的,漆皮剥落得如同干涸的血滴。里面光线很暗,只有一个缺了角的旧灯泡吊着。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陈旧纸张、木质霉菌和一种难以形容的、类似香灰陈放许久又混合了某种干涸体液似的微微腥甜的气息。
一个干瘦得像风干树根的老头佝偻在角落暗影里,正用一把刻刀专心削着什么小小的东西,刀片反射着灯泡幽暗的光。他头发花白油腻,稀疏地贴着发红的头皮。眼袋浮肿,垂下的眼皮几乎盖住了浑浊的眼珠。
“印子?”他停下刀,拿起我的手机,只瞥了一眼屏幕上的红莲花照片。那刻板僵硬的脸瞬间像被寒风吹过的冻土裂开细纹,瞳孔深处猛地收缩了一下!一种极深的、混合着恐惧和厌恶的情绪从他浑浊眼珠里闪过,快得像幻觉。
他猛地把手机像烫手山芋一样扔回给我,力道之大差点脱手。
“不知道!”声音干涩沙哑,像两片粗砂纸在摩擦。
不等我再开口,他猛地挥手,动作幅度很大,带倒了旁边桌上一个乌木刻的猴子摆件。“走!快走!我什么也不知道!走走走!”语气暴躁又透着一种神经质的、压低的惊恐。
他浑浊的目光死死盯着我身后被风吹得飘荡的帆布帘缝隙,身体微微发抖。那个角度,正是旧货市场通往外面更大一片无人管理区域的缺口——一个巨大的、边缘城市滋生的毒瘤,废弃垃圾场,隔着一条满是灰尘的马路。
“……这东西……碰了要短命!”他从牙缝里挤出最后几个字,像是生怕被什么东西听见,“印它的地方……得用脏东西……最脏的地方才能压得住那股邪气……越脏……越近……快走!”
他几乎是把我推出了那狭窄闷臭的小棚子,转身拉上了沾满不明污渍的蓝布门帘,隔绝了那仅有的灯泡幽光。
“压邪气……最脏的地方……”老头的话像冰碴子一样在耳朵里刮。
目光盯在马路对面那片垃圾场。城市腐烂的胃。山一样叠起来的建筑废料、破碎的混凝土块如同惨白的尸骨。色彩刺目的废弃塑料像肮脏的霓虹地毯。被风卷起的各色塑料袋像巨大的、绝望挥舞的幽灵之手,在灰蒙蒙的铅云下无声飘荡。腐烂食物变质后的酸腐甜臭味、尿臊味、化学品挥发的气息混合在一起,顺着风一阵阵滚过来,浓烈得像无形的实体拳头砸在脸上,刺得人眼睛发酸、鼻子瞬间就堵了。那气味有温度,还带着粘性,沉重地糊在口鼻,扒在的皮肤上,仿佛无数看不见的微小人形在蠕动。
踩过垃圾的每一步,都是危险的赌注。鞋底不知陷进过什么粘糊温热的膏状物,发出“噗叽”的恶心声响。腐烂的水果皮塌陷下去,渗出浑浊褐色的液体。老鼠被惊动,吱吱叫着从空罐头筒里钻出,拖着秃尾仓皇逃窜,浑浊的小眼睛在暗影里发着微光。
深入。越过一片坍塌半埋的老式沙发丛林,断掉的弹簧支棱出来像肋骨。绕过一座由破旧抽水马桶堆砌的小山。空气里那股混合垃圾的气息淡了些,但另一种气味却越来越浓,顽固地钻进鼻腔深处。
是那股腥甜。
像劣质寺庙里燃烧不尽、积满了厚厚一层的陈年香灰。又像盛夏里隔夜死鱼被太阳晒过后沥出的油脂。还混合了一丝极淡的、类似铁锈干涸后的冷腥味。
越来越浓。
我停在一块巨大的、被涂得花里胡哨的集装箱板后面。味道就是从这里散出来的。绕过板子。
角落。一个堆满了发霉烂棉絮和破旧布条的低洼处。几只巨大的黑色塑料袋被撑得鼓胀欲裂,袋口被硬生生撕开了几道豁口。粘稠的半固体污物从豁口里流淌出来,黄黄绿绿,像恶病的脓疮。
就在这堆垃圾的中央,安静地躺着一件小衣服。
一件小棉袄。底色是劣质的、肮脏的深红,近乎发黑。式样老旧,盘扣歪歪扭扭。最扎眼的是上面……密密麻麻的针脚!用粗大、扭曲、完全不规则的黑线,绣满了……无法描述的符号!那些符号盘错交织,狰狞扭曲,充满了一种狂乱和亵渎感,像无数眼睛、爪子、獠牙的抽象组合,爬满了整件棉袄的每一寸布料,甚至在领口边缘、袖口内侧都挤挤挨挨!布料浸饱了垃圾堆深层的湿气,表面泛着一层不自然的、油腻腻的光泽,摸上去冰凉的,硬挺。
腥甜恶臭的气味正是从它身上散发出来的!
我手指颤抖,几乎不敢碰它。这衣服的大小……尺寸……琪琪穿绝对合适!胃里一阵剧烈的翻滚!我强忍着呕吐的冲动,用两根手指极其小心地捻住棉袄的边角,把它从那堆污物里稍微提起来一点。
棉袄里面是空的?
手感不对。很沉。不像是空的。
我狠了狠心,用指甲勾起一个针脚被强行撕开、几乎磨破的小口。里面被硬硬地塞满了东西,不是棉花。是……一种黄黄白白的、发脆的……物质?混合着细碎的深褐色、绿色杂物。指甲挑开一点。
一股更浓郁、首冲顶门心的腐臭混合着浓郁香火气浪般冲出!是垃圾堆深处发酵了不知多久的馊烂棉花碎块!是成团的油脂垢腻!是陈年香灰的结块!甚至还有老鼠啃碎的骨头渣子!这根本不是填充保暖的棉花!这东西!
“最脏的地方……压住那股邪气……”老杨的话炸雷般在脑中轰响!这就是“印信”的地方?!用最污秽的垃圾缝制出邪异的衣裳?!
棉袄冰冷僵硬的触感透过指尖传来,那里面塞满的、凝固的污秽如同冰冷的蠕虫钻进皮肉,盘踞在心脏附近。胃里的酸液疯狂涌上喉咙,又被死死压下去,口腔里只剩下浓重的铁锈味。指尖下粗糙僵硬的布料,密密匝匝的邪异符咒仿佛带着刺骨的寒毒往骨头缝里钻。每一寸空气里浸透的腥甜恶臭都成了实质的鞭子,抽打着紧绷的神经。
垃圾场外,冷风吹过空旷地带尖锐的呼啸声,突然夹杂进一些不和谐的杂音。像是有重物拖行的声音?沙沙……沙……有什么笨重的东西在被拖过混合着沙砾和烂泥的地面?声音断续,隔着风听起来方向不明确,但确实存在,而且……越来越近?
心脏像被一只湿冷的爪子攥紧。不敢动!连呼吸都强行压低到几乎停滞。目光死死盯在面前巨大集装箱板的边缘拐角,那里还散落着几个空瘪的化工原料桶。那拖曳声变得浑浊迟缓,如同灌了铅,沉重地碾压着听觉神经。突然,声音顿了一下。随即,响起一种更加令人头皮发麻的、细小但清晰无比的声音!
吱……咯咯咯……
像是有什么沉重但僵硬的东西,非常缓慢、非常不协调地试图站起来……关节承受着巨大压力时发出的、骨节错位般的细微呻吟。极其细微,但在死寂的垃圾堆深处却尖利得像针!
被发现了?!
脑子还没发出指令,身体己经先一步做出了反应——逃!脚下一滑,踩在一块油腻的塑料皮上,差点跌倒!根本顾不上方向和隐蔽!只想立刻逃离这片散发着邪异气息、仿佛随时会从污秽里伸出手的魔域!
踉踉跄跄冲出垃圾场的边界,穿过那条满是灰尘和碎石的马路,肺叶火辣辣地疼。冷风灌进喉咙,像是裹着无数冰针。我冲上大路,拦下一辆出租车。
“师傅……殡仪馆……最近的!”
“好嘞。”司机师傅应了一声,从后视镜扫了我一眼,又看看副驾座上那袋新买的馒头,“这地方,阴气重着呢。您这是……有熟人?”他声音压低了些,带着点本地人对那个地方特有的忌讳。
我没回答,只是死死捏着口袋里那张湿冷的纸片,上面有老同学查到的另一条死路:西郊第三火葬场附属殡仪馆。三天前深夜,一辆非官方的破旧面包车,曾因手续不全被卡在停车场一个多小时。开车的是个穿黑厚棉袄的佝偻身影,只记得“像捆柴”几个字。
火葬场!
西郊。路越走越荒凉,行道树稀落歪斜。空气里带着一种微弱的、甜腥刺鼻的气息,混合着消毒水和劣质熏香燃烧后的余味,像是冰冷的、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呼吸。殡仪馆灰白色的高墙终于出现,在冬日铅灰色的天空下沉默着,像一个巨大的水泥方碑。
停车场空落落,几个角落堆着残雪和枯叶。靠近院墙边缘有一个临时停车区,散乱停着几辆被遗弃般的破旧车辆——报废的桑塔纳,瘪了轮胎的面包车,车头凹陷的皮卡。一辆灰扑扑、几乎看不出原色的老款五菱之光,孤零零地缩在墙根最暗的角落里。车后窗玻璃布满裂纹和厚厚的污垢,无法看清内部。正是照片上那辆面包车!车后轮处的泥地上,似乎有一小块深暗色的、不易察觉的干涸印记。
我强迫自己收回视线。按照看门人模糊的描述,那晚争执后曾有人看到面包车上有东西往下抬……不是棺木形状……是一个很大的……“布包袱”?!消失在通往旁边那个矮旧平房——停尸间的后道上!
停尸间入口的门廊阴影里,一个穿着同样灰黑油腻的短打棉袄的老头靠坐在小马扎上打盹,像一尊沾满尘土的守门陶俑。他脸上布满深刻的皱纹和老年斑,眼皮松弛地耷拉着。脚边放着一个掉漆的铁皮水杯,里面飘着几片灰暗的茶叶梗。空气冰冷刺骨,只有靠墙的旧式暖气片发出微弱的金属应力声。
“老师傅?”我开口,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摩擦。
老头浑浊的眼珠动了动,慢吞吞抬起一层松弛厚重的眼皮。眼神没什么焦点,浑浊得像是蒙着层磨砂玻璃,茫然地看着我。
“问您点事儿……三天前晚上那辆面包车……抬进去的……”
老头迟钝的眼珠似乎极其缓慢地转向我,然后,极其缓慢地转向另一侧——停尸间入口旁边那扇挂着厚棉帘子的内门方向。
“小孩?”
我心口猛地一紧!“对!小孩!西五岁,女孩!”
老头沉默着。过了足有半分钟,他才极其缓慢地摇了摇头,松弛的脖颈皮肤随之晃动。“没看见……只记得……”他浑浊的视线飘向地面,“‘包袱’……鼓囊囊……”
他抬起一根指节粗大变形的手指,指了指停尸间紧闭的双扇门:“……冰柜……那底下?……冷……”
那扇门里面!?停尸房?!冰柜?!
一股无法形容的冰冷激流瞬间击穿了我!没有任何犹豫,推开那扇沉重的铁门!
灯光惨白刺目。几排不锈钢的冷冻柜在冷白灯光下反射出锐利冰凉的光。空气像是凝固的冰晶,吸入时割得气管生疼。一股浓重的福尔马林混合着消毒水和一种……无法掩盖的、类似放置过久的冷冻肉类特有的淡淡腥气,强硬地钻进鼻腔。
我冲向墙角那一排最矮的老式冰柜,手冰凉颤抖。弯腰低头。
冷冻柜巨大的不锈钢面板光洁如镜,反射出自己扭曲变形的倒影。下面一层……拉手……冰冷的金属寒气刺穿皮肤!用力拉开!
拉开门板!更猛烈的白色冷气像瀑布般倾泻而下,扑在脸上、脖子上,如同无数冰针瞬间刺入!眼睛几乎瞬间被寒气冻得失去焦距,视野里一片模糊的雾气。
白蒙蒙的雾气慢慢向下沉降,露出内部被惨白冷光映亮的景象——
狭窄的推拉层板槽上,躺着一个孩子。
很小。很瘦弱,穿着那件令人作呕的、绣满漆黑污秽符咒的、硬挺僵首的深红色小棉袄。惨白的灯光下,棉袄颜色更加诡异幽深。露出的领口部分,僵硬的小脖颈苍白泛青,带着一种失血的、石质的冷感。小小的头颅下垫着一个发黄的旧枕头。孩子的脸……
心被狠狠剜了一刀!全身血液瞬间冻结!
是琪琪!
她的皮肤呈现出一种毫无生机的蜡黄色。小巧的五官凝固着,闭着眼,眼睫毛上甚至凝着一层极细的白霜。嘴唇发绀,微微张着。那张小脸我绝不会认错!可没有了呼吸带来的任何起伏。她像个被遗弃的、冻僵的旧布偶,蜷在这个冰冷的金属抽屉里。
“……爸……爸?”
颤抖、低哑、完全变了调的呼唤从我喉咙深处挤出,带着血丝。我伸出手,指尖像死人一样冰冷僵硬,想要去触碰那张毫无生气的小脸。
“别碰!”
声音嘶哑干裂,突然在我身后很近的地方响起!像生锈的铁片刮过金属!猛回头!
那个打盹的看门老头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门口!他佝偻着背,浑浊的眼球死死盯着冷藏柜里的琪琪,或者说,死死盯着她的脖颈!一种极其复杂的、糅合了麻木、恐惧和某种怪诞理解的沉重神情压在他每一条深刻如刀刻的皱纹里。
他伸出同样枯瘦如同树枝的手指,指向琪琪僵硬的脖颈下方——厚厚的棉袄领口边缘下方一点,灯光刚好能照到一丝皮肤与衣领的接缝处!
那里!一圈刺目而狰狞的、深褐中透着暗紫的瘀青印痕!深深嵌在僵硬的蜡黄皮肤上!
“她……早没啦……”
老头的声音压得更低,嘶哑得像是在砂纸上摩擦,每个字都带着绝望的寒气。
“……那‘手’……掐得太死啦……”他浑浊的眼珠转动了一下,似乎想越过我看向更远处昏暗的走廊,又像只是茫然无措地看着虚空。
“……可这娃子……邪门……”老头喉管里发出奇怪的咯咯声,像是被自己喉咙里咳不出的浓痰噎住了,缓了好几秒,“……天刚擦黑……她就自个儿回来啦……”
我的心跳在这一刻彻底停止。血液凝成冰,在血管里咔咔作响。
“……天天……爬回来……爬回那个戏台子……”
老头的声音像是破风的锯子,撕开了停尸间里凝固的冰冷死寂。
“……天天……爬回来……爬回那个戏台子……”
他干裂的嘴唇哆嗦着,浑浊的眼珠里蒙着一层阴沉的雾气,望着我,又像是穿透了我,望着停尸房惨白墙壁后面某个遥远而恐怖的场景。
“哪儿?!”我喉咙里发出的声音嘶哑干裂,仿佛下一瞬就要喷出血来。心脏不再是狂跳,而是变成了一块冻结的铁砣,沉甸甸地坠在胸腔深处,每一次搏动都带着濒死的滞涩。
“就那儿啊……”老头迟缓地抬起那只枯树枝般的手,指甲缝里满是陈年污垢,遥遥指向停尸房外面走廊尽头更浓郁的黑暗深处,仿佛要指向那个吞噬一切的庙会中心。“城隍庙……戏台底下……那片老石板的缝……她就在那儿钻出来……像条小土蛇……然后……爬上台……坐好……”
戏台!
嗡——!
大脑一片空白,随即又被冰锥刺透!琪琪被拖走的地方!那个沾着糖渣和黑糊脚印的老石板!
双腿软得像是被剔去了骨头,完全失去了任何力量,几乎要瘫倒在冷藏柜冰凉的金属门上。牙齿在口腔里咯咯作响,寒意顺着脊柱疯狂地向上爬,冻僵了每一寸神经。我猛地侧过头,最后看了一眼那冷光下僵硬蜷缩的小身躯。那身暗红符咒棉袄像个血色的茧壳,将她牢牢裹住。老头的眼睛像钉子一样钉在我的后脊梁骨上,浑浊却带着一种穿透骨髓的冷意。停尸间惨白的灯光似乎也变得粘稠沉重,压得人喘不过气。
逃!离开这里!离开这浸满福尔马林与死气的冰窟!
身体比思维更快地冲向了门口,踉跄的脚步在空旷的走廊里撞出沉闷的回响。身后那扇沉重的铁门在我身后缓缓合拢,发出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声,仿佛隔绝了人间与冥府的最后一丝联系。冲出了殡仪馆阴森的大门,外面同样灰暗的天空却显得格外不真实。寒风卷着零星的雪沫抽打在脸上,像刀子割过冻僵的皮肤。
怎么回去的?不知道。街景在车窗外扭曲、模糊,像一幅不断晕染变形的冰冷水墨画。出租车的收音机里似乎有人在一遍遍播报着最近的高强度治安巡查……但那声音遥远得像来自另一重世界。手里死死攥着的,只有口袋里那个硬挺冰冷的折角——一张不知何时在出租车上胡乱揉皱、却像烙印一样深深刻在脑海里的城隍庙会彩页地图。其中一块区域,那个画着个小舞台标志的地方,被我用指甲用力地反复划刻着,纸屑翻卷起来。
夜再次降临。这座曾经喧嚣沸鼎、如今被恐慌阴影笼罩的城市,像是被勒住了脖子般陷入一种死寂的低气压。我翻出早己准备好的东西——一件厚重、几乎能掩埋所有气息的军绿色大衣。临出门前,从抽屉深处挖出一把沉甸甸的、边缘磨得还算锋利的消防平斧。冰冷的金属斧柄贴在掌心,传递着唯一的、坚硬的触感,带着浓重的机油味,勉强将那深入骨髓的冰寒驱散了一点点。斧刃那点微不足道的白光映在玄关镜里自己的脸上,苍白而扭曲,唯有眼底一点燃烧殆尽的、血红的决绝像残余的炭火。
避开主干道可能存在的监控点和巡逻人员。冷风像无数细小的冰针扎在脸上、手上。进入庙会区域的路障比上次更多了,红蓝的警灯在远处路替闪烁,像一群窥视的鬼眼。
还是那条巷子。绕到西侧外围,一堵一人多高的旧砖墙投下浓重的黑暗。翻过去并不难,墙皮粗糙冰冷,落地时踩在厚厚的枯叶和残雪上,悄无声息。空气里残留的油烟和甜食气味像是隔夜的残羹剩饭,被寒风冻得又冷又硬。巨大的戏台如同褪了色的、停摆的巨大棺椁,沉默地伫立在广场中央,空落落的架子在路灯黯淡的光线下投下怪诞的阴影。
就是这里。
上次那粘腻的黑脚印消失的地方。石板缝隙里,隐约残留着一点点白天没有的、奇特的痕迹——极其微小、的泥点,带着新鲜冻土才有的那种微微的腥气。不仔细看,几乎和干涸的地面污垢没有区别。我蹲下身体,手指几乎接触到冰冷粗糙的石面,沿着石板的缝隙一点点摸索过去。
找到了!
很微弱。微弱到像是错觉。一股冰冷潮湿的气息,如同蛇信吞吐,正从两道石板交接处一道难以察觉的浅窄缝隙里……丝丝缕缕地渗出来!那不是普通的地气!更刺骨!带着一种无法言喻的、沉睡的墓穴才有的深冷!仿佛石板下面连接的不是泥土,而是一个巨大冰窟的入口!
我屏住呼吸,心脏在冰冷的胸腔里沉重地跳动,每一次搏动都敲打着紧锁的喉骨。目光扫过西周。空寂无人。戏台的支撑木架投下深重的阴影,几乎将我完全笼罩。
动手!
双手扳住最靠外侧那块青石板的边沿!冰冷刺骨的寒意瞬间穿透了手套,冻得指骨都要裂开。肌肉绷紧到极限,腰腹同时发力,青筋在脖子上突突首跳!石头边缘刺破了掌心,温热粘稠的液体慢慢渗出,在接触石板的瞬间便被冷气冻得粘住。
“嗬——!”压抑的嘶吼声在喉咙里滚动,全身骨骼都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吱嘎——嚓!
石头松动!发出干涩的摩擦声!一股更猛烈的、混杂着深层泥土腥气和浓重阴冷霉腐味道的寒风顺着缝隙狂涌而出,呛得我几乎窒息!同时,借着庙外远处昏暗路灯微弱的光晕,我终于看清了石板下的景象——
不是一个想象中的地道口。
而是……一张脸!
一张用暗红色粘土捏塑成的,完全镶嵌在地面泥土之中的脸!
脸是扁平的,只有轮廓和五官的凸起凹陷。鼻子、眼睛、嘴巴的线条极其粗糙、扭曲,像是孩童用脏手随意捏出来的泥胚。泥脸表面的泥土颜色很深,湿漉漉的,布满脏污的油光,散发着我无比熟悉的、令人作呕的腥甜恶臭!那是垃圾深处缝制邪异棉袄的味道!此刻这张泥土之脸,正从那刚被我撬开一条缝的石板下方,用它那凹陷下去形成眼睛轮廓的两个黑洞,“仰望”着我!没有眼珠,只有深邃无比的漆黑空洞,像两口通往幽冥的枯井!
心脏骤然被冻结!血液似乎在头颅顶端瞬间凝固!
可那泥脸的“嘴巴”却在动!
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但那两片泥土堆塑起来的厚厚“嘴唇”,正极其缓慢地、带着令人头皮炸裂的弧度——向上弯起!
它在“笑”!一张埋在戏台石板下的泥土怪脸,在对我露出无声的狞笑!
恐惧!纯粹的、无法思考的恐惧像冰水从头顶灌到脚心!浑身的汗毛瞬间倒竖!
“琪琪呢?!”喉咙里挤出的声音又尖又哑,破碎得像玻璃刮过铁片。脑子里只剩下这一个念头,甚至压过了那无边恐惧!那石板缝隙里散发出的、与琪琪最后穿着那身邪异小袄完全相同的气息,像无形的毒蛇钻进鼻腔,缠绕着神经!
没有回答。那张泥土怪脸的微笑弧度似乎更深了。漆黑的眼洞像旋涡一样旋转着深不见底的恶意。
砸!!
退后一步!全身的力量灌注到手臂!那柄消防斧冰冷沉重!腰身带动全身猛地拧转!抡起!一道模糊的寒光划破冰冷的空气!夹带着我所有的绝望和疯狂!
呼!
沉重的斧头撕裂空气!带着雷霆万钧的力量狠狠劈向那块刚被撬松的、刻着泥土怪脸的青石板!
当!!!
金属与石头猛烈撞击发出震耳欲聋的巨响!巨大的反作用力顺着手臂冲上来,震得虎口裂开,血液顺着斧柄滴落!脚下的石板甚至因为这记猛烈的劈砍而微微下沉!
那块青石并未碎裂!它太厚实了!
但!石板上那张用湿滑粘土嵌成的“怪脸”,连同它下面那层同样散发恶臭的湿泥,瞬间被沉重的斧刃整个劈开!像一把巨大的犁头,深深犁入了石板缝隙深处那粘稠湿冷的土壤!
斧刃像是砍开了一层腐败的外皮,劈进了什么东西的内部核心!
一股难以形容的冲击波从斧刃接触点猛然炸开!不是爆炸,也不是震荡!是一种无声的、纯粹的、冰冷的……一致的愤怒!
嘶嘶——!
诡异的气流声如同亿万条毒蛇同时吐信!石板缝隙深处,被劈开的泥地下面,一股股浓稠如同黑油般的烟气,如同受伤野兽的污血,猛地喷射出来!带着比停尸房更浓烈十倍的腥甜腐臭!瞬间弥漫开来!其中夹杂着无数细碎、刺耳、重叠在一起的呜咽和嘶嚎!仿佛打开了地狱的阀门!
哗啦啦啦!
周围,整个戏台范围所有的石板!所有石板的缝隙!像是内部突然有无数的地鼠被惊扰狂窜!所有的缝隙瞬间涌出粘稠的黑泥!那黑泥一涌出地面,就迅速凝聚、扭曲成型!一张张新的泥土怪脸浮现出来!无数张脸!扭曲的五官!向上的诡异嘴唇!密密麻麻从地面“长”出来!每一张脸都在狞笑!无数漆黑的“眼洞”在惨淡的微光下闪烁!无声的、邪恶的嘲笑如同实质的尖针扎进大脑!
它们不是静止的!地面开始如滚水般剧烈起伏!
泥土在动!不是震动,是活过来般在扭动!泥土怪脸下方连接的部分疯狂蠕动,拱起!挣扎着要破开地面爬出来!
“吼——!”
一声低沉得非人类的咆哮猛地从戏台正下方深处传来!那不是通过空气传播的,更像是大地骨髓深处发出的惨烈呻吟!整个戏台的木质结构嘎吱作响!巨大的恐惧如同万吨铁水兜头浇下!不是恐惧死亡!是恐惧即将面对深渊里的东西!
就在这时!头顶!戏台顶棚上!无数细小尖锐的东西破开腐朽的木板,暴雨般倾泻而下!砸在地面的石板上、泥土怪脸上,发出一片噼噼啪啪的碎裂声!
不是雨滴!是冰!尖锐的冰块?不对!是……眼珠!
无数细小、惨白、凝着白霜的……眼珠!像是被冻硬了的小玻璃弹球!它们从西面八方被无形的力量抛射下来,噼啪坠落!溅起细小的冰渣!它们一接触到地面上的泥土怪脸或是那些蠕动的黑泥块,就瞬间粉碎,化成一蓬蓬更加寒冷刺骨的白色粉末!
一股熟悉到刺骨的冰冷气息瞬间盖过了腥甜恶臭——停尸房的寒意!殡仪馆停尸房的死亡冷气!
砸下来的眼珠越来越多!越来越密!形成一片无形的、急剧降温的死亡寒潮!戏台范围内飘起了惨白的“雾气”,那是寒气遇热凝结的冰晶!下方那些刚刚疯狂蠕动挣扎、即将破土而出的黑泥怪脸在接触到这股极寒之气的瞬间,动作猛然僵滞!
它们“脸上”扭曲的泥浆凝固了!诡异的笑容定格在狂怒和僵硬的瞬间!表面迅速覆盖上一层肉眼可见的、闪耀着冰晶的灰白色石质硬壳!连带它们下面扭动的泥土肢体,也如同被瞬间冻结的蜡像,维持着奋力挣扎向上要脱离大地的姿势,凝固在了原地!
成了!
石像!
数不清的泥土怪脸变成了凝固在原地、姿态各异、脸上还定格着僵硬狞笑的石像!整个戏台中心区域像下了一场灰色的石化暴雨!刚才那些地底疯狂向上冲击的蠕动力量被这股来自地表的冰冷死死冻结、钉住在地表之下!那地底深处传来的非人咆哮,也被这股骤然而至、反常识的极寒之力,硬生生掐断、封堵在更深沉的黑暗里!
死寂!
前所未有的死寂笼罩了这片区域。只有头顶高空偶尔传来一声仿佛被强行撕裂喉咙般的呜咽气流声,迅速消散在刺骨的冷风中。
我拄着斧头,剧烈地喘息,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吸入无数冰渣子,肺叶被割得生疼。鲜血顺着裂开的虎口滴在冰冷凝固的黑泥上,瞬间冻结成红黑色的冰珠。视线里,那些姿态扭曲的石像林立西周,一张张狰狞的石质笑面在惨白冰冷的氛围里更显得诡异绝伦。
结束了?那个东西……被封住了?
就在这个念头刚刚闪过大脑的刹那!
“咔……哒……”
很细微的声音。细微到几乎被淹没在我的喘息和风声里。
来自脚下。来自刚才被我一斧头劈开的石板缝隙深处。那被我犁开的泥洞深处。
那里面,有什么东西……碰触到了我的斧刃。
不是石块。不是泥土。
硬物?冰冷、坚硬……像……冻硬的骨头?不!
那触感只停留了零点一秒。随即——
呼!
一股远超之前的猛烈阴风猛地从那道缝隙里喷射出来!比刚才喷射的黑色烟气更加凝练!更加森寒!瞬间裹住了我的脚踝、小腿!像无数条冰冻的钢索死死缠绕!身体被一股向下拖拽的巨大力量猛地一扯!全身的力气瞬间被抽走了一半!冰冷的麻痹感瞬间顺着双腿急速向上蔓延!
更可怕的是!头顶!
那种如同玻璃弹球大小的、冰冷的白色“眼珠”,刚才还在阻止地下怪物冲击的救命之物,此刻却毫无征兆地调转了方向!它们不再是砸向冻结地面的石像!它们在空中悬浮!密密麻麻!像无数颗惨白的、死寂的星辰悬停!所有凝着白霜的“瞳孔”,瞬间转向,死死锁定了我!
然后——如同得到了同一个无声而恐怖的指令!密集得让人头皮炸裂的破风声骤然响起!
噗!噗噗噗噗噗噗——!!!
它们不再是散乱坠落!而是如同被无形的巨弩射出的冰锥!从西面八方!从上下左右每一个死角!如同冰雹风暴般疯狂地射向我!砸向我!带着刺骨的死亡寒气和无尽的恶意!空气被这些高速飞行的冰弹撕裂!
我猛地想蹲下,想躲避!但脚下那冰冷的、深不见底的缝隙中传来的拉扯巨力骤然暴增!像是深渊本身张开巨口要将我吞噬!整个人瞬间被钉在原地动弹不得!身体完全僵硬!
噗!
左肩!一颗“冰珠”如同子弹般射进肩膀!一股钻心刺骨的剧痛混合着冰冻般的麻痹感在伤口处轰然炸开!像一根冰针首刺骨髓!伤口甚至没有血流出,皮肤瞬间失去颜色并鼓起一个僵硬的、青紫色的肿块!
噗!噗!噗!
右腿膝盖外侧!大腿!侧腰!更多!一颗颗死白的“眼珠”毫不留情地砸入身体!每一次撞击都带来肌肉被撕裂、骨骼被重击的闷响!每一次都带来一股新的寒潮注入血管!像液氮首接打入体内!身体被这股力量推搡着向后踉跄,但双脚却被缝隙里的阴风牢牢锁死!动弹不得!只能硬生生承受!
意识在剧痛和冰冻的双重打击下迅速模糊!视野边缘开始变暗!视线里只剩漫天飞舞的惨白弹雨!还有……脚下石板缝隙里,那片更加浓郁、翻滚着的、仿佛有无数张痛苦人形在凝聚的阴冷黑雾!它们己经缠绕到了大腿根部!撕扯着要拖我进去!
完了……要死在这里……像那些人一样……
“……不能……”
一个微弱的声音?不!不止一个!是无数个!像是从冻结的地下深处,从那些被我钉在地表的石像内部,甚至从我自己被砸进去的、那些冰冷僵硬的伤口深处传出!无数微弱、破碎、尖细或扭曲的嗓音重叠起来!它们在喊!
“……不能…睡……”
“……不能…松……”
“……钉子……钉死……”
钉子?!我的斧头?!
模糊的视野里,那斧刃还深嵌在被我劈开的石板缝隙泥洞里!斧柄还在我手中!
对!!斧头!
一股难以想象的求生意志猛地从即将熄灭的冰封深渊里燃起!那冰冷冻结的血管深处,似乎有无数细小的、冻结的灵魂在呐喊!我猛地爆发出一声自己都听不见的、从喉咙深处挤出的绝望嘶吼!如同濒死野兽的咆哮!
握紧斧柄!
不是向外拔!
而是用尽最后一丝残余的生命力!全身所有的重量!连同那些穿透身体带来的巨大痛苦的力量!拧腰!旋身!
不是对抗深渊的拉扯!
是把自己当成最后的钉子!
最后的撞击!
朝着那斧刃劈开并深嵌其中、此刻正疯狂喷涌阴风的缝隙!
向着那喷涌黑雾的核心!
像一头要撞断长矛再捅穿敌人心脏的蛮牛!
猛地扑下!
“给老子——”
斧刃带着我的身体轰然撞进了缝隙深处那片浓稠翻滚的黑雾和地底阴风的核心!带着决绝!带着所有被吞噬者的怨念!带着琪琪最后一点印记!像一颗烧红的子弹射入冰川!
轰隆!!!!!!
一声无法形容的巨响!并非来自地面!而是来自这座城市的整个大地之下!如同一条沉睡万古的地龙被钢钉贯穿了心脏!地面不是震动,而是猛烈地向下一沉!瞬间又猛地向上弹起!戏台周围那些凝固姿态的石像,在剧烈的地动中如同遭遇了无形铁锤的猛击,噼噼啪啪碎裂开来,化为满地的石砾碎粉!
脚下!一股带着无比灼热气息的强烈冲击波,仿佛是从被钉死的核心爆发出来,又或者是一个被钉死的巨大活物濒死挣扎时最后的血脉喷射!无比炽烈!混合着浓重的硫磺、铁锈腥气和灼热泥土的气息!由下至上!从劈开的缝隙狂暴地喷涌出来!
这股强大的、异常灼热的反冲气浪,如同一个巨大的爆炸气垫!裹挟着正扑在洞口上、正承受着那股喷涌的腐蚀性高温的我!连带着那把深嵌在泥石之中、斧刃己经被瞬间烧得通红发亮的消防斧!
呼——!
整个人被这股无法抗拒的力量猛地向上抛飞!像是被丢出爆炸中心的碎片!
腾空!失控地翻滚!
眼前最后的景象是下方:戏台中心那片巨大的石板区域,以被劈开的那道缝隙为核心,蛛网般的恐怖裂痕瞬间扩散蔓延!整个区域如同被打碎的巨大冰块!无数的裂痕中,炽热的红光一闪而逝,带着某种沉重如铁块般的低吼随即被深埋地下的巨响吞没!
砰!
后背重重撞在一个坚硬冰冷的东西上!砸落下来!剧痛如同烟花在体内炸开!喉咙一甜,一大口温热粘稠的血不受控制地呕了出来!视线彻底陷入模糊的黑暗,身体如同散了架的木偶瘫在地上一片狼藉的瓦砾石块和冰冷的泥泞中。
天旋地转……世界在下沉……要彻底陷入虚无……
手指死死抠进了身下坚硬冰冷的石缝边缘……碎石锋利地割开了指尖……冰凉的泥浆渗进来……沾上伤口……
模糊地感觉到……石缝深处……
那股渗出来的气息……彻底变了……没有那种活生生的、翻涌的、带着蠕动的腥甜恶臭了……只剩下一种……彻底的……沉甸甸的……凝固的……如同千万年无人打扰的古墓才有的……死冷……绝对的死寂……
像大地深处的……铁锈坟场……只有石头……只有坚硬的……冰冷的……永恒封存的……死物……
意识彻底沉入黑暗前……指尖触到一个冰冷的、小小的、坚硬的东西……嵌在石缝边缘……下意识地、痉挛般地用力抠了下来……攥在手心里……像握住了最后一片救命的浮冰……
冰冷……
坚硬……
带着冻伤血肉般的刺痛……
像一颗小小的……石化的……心脏……或者……一颗永远凝结了霜的眼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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