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狼堡铁枷

冰冷。刺骨的冰冷。

不是北疆荒原那种裹着风雪的、呼啸的冷。是另一种，沉甸甸的、带着铁锈和霉烂气息的、渗进骨头缝里的阴冷。

沈知微的意识像沉在冰湖底的石子，被这无处不在的冰冷硬生生拽了回来。眼皮重得如同压着铁块，每一次细微的颤动都牵扯着额角的钝痛。她艰难地掀开一丝缝隙。

浓得化不开的黑暗。只有极远处，似乎有极其微弱的光源，摇曳着，投下几道模糊扭曲的影子，勾勒出空间的轮廓——一个低矮、压抑的拱顶，粗糙的岩石墙壁上凝结着湿漉漉的水珠，顺着凹凸不平的表面缓慢滑落，滴答、滴答……声音在死寂中被无限放大，敲打着耳膜。

空气是凝固的。浓重的铁锈味混杂着一种陈腐的霉烂气息，还有一种……淡淡的、挥之不去的血腥气。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像是吸进了带着铁渣的冰水，呛得肺腑生疼。

她想动，想撑起身体，但一股沉重到令人绝望的力量死死压在她的脖颈和双肩。不是木枷。触感冰冷、坚硬，带着粗砺的颗粒感——是铁！沉重的铁枷！比流放路上的木枷更厚实，更冰冷，边缘像生锈的钝刀硌着锁骨下方的皮肉，每一次心跳都带来沉闷的钝痛。

左臂……左臂完全失去了知觉。她费力地扭过头，借着远处那点微光，看到自己的左臂被肮脏的、看不出本色的布条胡乱缠裹着，布条上洇开大片深褐色的污渍，散发出浓烈的、带着一丝腥甜的铁锈味（血）和另一种……难以形容的、刺鼻的药草（或者更像是腐烂草木）混合的古怪气味。伤口处传来一种麻木的胀痛，深处却像有无数冰冷的虫子在啃噬骨髓。毒素还在蔓延。

“呃……”一声压抑的、饱含痛苦的呻吟从旁边传来。

沈知微猛地屏住呼吸，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连铁枷带来的剧痛都短暂地忽略了。她这才发现，自己并非独自一人。就在她身侧不到三尺的地方，蜷缩着另一个模糊的人影。那人影抖得厉害，喉咙里发出断断续续、如同破风箱般的抽气声，伴随着一种令人牙酸的、牙齿剧烈打颤的咯咯声。

更让她头皮发麻的是气味。除了铁锈、霉烂、血腥，这里还弥漫着一股……**浓重的、带着腐败甜腻气息的恶臭**。源头似乎就在那个蜷缩的人影身上。

她强迫自己冷静，如同在解剖台前面对最复杂的腐尸。目光在昏暗中艰难地搜索、辨析。那人影似乎穿着同样破烂的囚服，但颜色更深，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他的姿势极其怪异，上半身佝偻着，双手死死捂着腹部的位置，身体间歇性地剧烈抽搐。每一次抽搐，那股腐败的甜腻恶臭就更加浓烈一分。

就在这时，人影猛地向上弓起了背脊，像一只被扔进滚油里的虾！喉咙里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如同野兽濒死的惨嚎！

“嗬——啊——！”

伴随着这声惨嚎，一股粘稠的、带着泡沫的暗红色液体，如同决堤的污血，猛地从他捂着的指缝间狂喷出来！溅射在冰冷潮湿的地面上，发出“滋”的一声轻响，在死寂中格外刺耳！

浓烈的腥气混合着那股腐败的甜腻，瞬间充斥了整个狭小的空间！

沈知微的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喉咙口涌上强烈的呕吐欲。但她死死咬住了牙关，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尚未冻裂的皮肉里，用剧痛压制着生理反应。她的目光死死钉在那喷溅出的污血上——颜色暗红发黑，质地粘稠，带着细密的泡沫！

这景象……太熟悉了！父亲沈靖咳血时的模样！王麻子、张癞子毒发时的惨状！只是更污秽，更腐败！

那人影喷出这一口污血后，身体如同被抽掉了所有骨头，猛地下去，重重砸在冰冷的地面上。抽搐停止了，只剩下喉咙里残留的、如同破洞风箱般的嗬嗬声，越来越微弱。那股腐败的甜腻恶臭，却越发浓郁地弥漫开来，如同死亡的阴影，笼罩在沈知微的头顶。

鸩羽？不！不像！鸩羽发作迅猛，紫绀凸眼，但这人……更像是……某种更缓慢、更恶毒的侵蚀？慢性中毒？还是……别的？

就在沈知微心神剧震之际，远处那摇曳的微光猛地晃动了一下。紧接着，沉重而杂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伴随着金属甲片摩擦的哗啦声和粗鲁的呵斥。

“妈的！又死一个！晦气！”一个粗嘎的声音骂骂咧咧地响起。

“拖出去！赶紧拖出去！臭死了！别熏着待会儿送饭的！”另一个声音不耐烦地催促。

铁链哗啦作响，沉重的脚步声停在沈知微所在的这个阴暗角落的栅栏外。微弱的火把光透过粗大木栅的缝隙投进来，照亮了地上那滩刺目的污血和那个蜷缩不动、散发着恶臭的人影。

两个高大的身影出现在栅栏外。他们都穿着厚重的、带着暗沉铁鳞的皮甲，样式粗糙却透着蛮横的力量感。皮甲胸前，镶嵌着一块粗糙的铁牌，上面用粗犷的线条刻着一个狰狞的狼头，獠牙毕露，眼神凶戾。火光映照下，两人脸上都带着长途跋涉的风霜和一种深入骨髓的冷漠，眼神如同看着路边的石头，扫过地上垂死的人影，没有丝毫波澜。

“真他妈倒霉催的，分到这鬼地方当值！”其中一个脸上带着一道新鲜鞭痕的守卫啐了一口，动作粗暴地打开栅栏门上的大铁锁。

另一个守卫则首接弯腰，像拖拽一袋发臭的垃圾，抓住地上那人影的一条腿，毫不费力地就往外拖。人影的头颅在凹凸不平的地面上磕碰着，发出沉闷的声响，却再无声息。那股浓烈的腐败甜腻气味随着拖动更加汹涌地涌出。

沈知微蜷缩在角落的阴影里，铁枷沉重地压着她，让她几乎无法动弹。她极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如同角落里一块冰冷的石头。目光却透过散乱的发丝，如同最警觉的夜枭，死死锁定着那两个守卫的动作。

拖人的守卫动作麻利，显然对这种事情习以为常。他拖着尸体经过沈知微身边时，甚至没多看她一眼。倒是那个脸上有鞭痕的守卫，在锁上栅栏门时，目光不经意地扫过沈知微这边。

火光下，沈知微苍白如鬼的脸和左臂那肮脏刺目的裹伤布落入了他的视线。守卫的眉头极其轻微地皱了一下，眼神里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厌恶和忌惮？尤其是看到她左臂的伤处时。

“啧，这个也快了？”鞭痕守卫对着同伴嘟囔了一句，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进沈知微耳中。

“管他呢，反正送饭的马上来了，喂一顿算一顿。”拖尸的守卫无所谓地回应，脚步声和拖拽声渐渐远去，连同那股令人作呕的恶臭。

栅栏门重新被沉重的铁锁锁死。摇曳的火光远去，角落重新陷入浓稠的、令人窒息的黑暗。只有地上那滩尚未完全凝固的暗红污血，在极远处微弱的光线下，反射着一点粘稠的幽光。空气里残留的腐败甜腻气息，像无形的毒蛇，缠绕在鼻端。

沈知微靠在冰冷潮湿的岩壁上，铁枷的冰冷透过单薄的囚衣刺入骨髓。左臂伤口的麻木胀痛感似乎更清晰了。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还能活动的右手，冰冷僵硬的手指，一点点摸向自己的左臂。

隔着那肮脏粗糙的裹伤布，她小心地、用指尖极其轻微地按压伤口周围的皮肉。

触感……不对！

除了伤口的和麻木，伤口周围的皮肉，似乎比身体其他地方……更冷！一种更深沉、更死寂的冰冷！而且按压下去，感觉不到应有的弹性，反而有种轻微的板结感？像是皮肉下面，有什么东西在硬化？

冷汗瞬间浸透了她的后背，与铁枷的冰冷内外夹击。毒素！鸩羽的毒素！虽然骨刺上的毒量可能不如首接入口或见血那么多，但它依旧在缓慢而坚定地侵蚀着她的身体！手臂的麻木和冰冷，就是最首接的警告！她剩下的时间……不多了！

饥饿如同苏醒的猛兽，在冰冷和恐惧的间隙，凶猛地撕扯着她的胃。喉咙干得如同被砂纸磨过，每一次吞咽都带来刀割般的疼痛。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刻钟，也许更久。沉重的脚步声再次由远及近，伴随着铁桶拖地的刺耳摩擦声。

“开饭了！死没死的都他妈起来！”一个粗鲁沙哑的吼声在栅栏外响起。

铁锁哗啦作响。栅栏门被拉开一条缝。一个同样穿着狼头铁鳞皮甲、但身形略显佝偻的老守卫，将一个硕大的、边缘沾满污垢的木桶“哐当”一声放在门口。桶里散发着一种难以形容的、混合着馊味和焦糊味的古怪气味。

老守卫看也没看里面的人，只是用一根木棍不耐烦地敲打着栅栏：“快点！别磨蹭！一人一碗！吃完收桶！”

角落里仅存的几个模糊人影动了动，如同被惊动的蛆虫，迟缓而麻木地朝着木桶爬去。其中一个经过沈知微身边时，带起一阵微弱的腥风。

沈知微挣扎着，用尽全身力气，拖着沉重的铁枷，一点点挪向栅栏门口。每挪动一寸，铁枷都在锁骨上摩擦，带来钻心的疼痛，左臂的麻木和冰冷也让她身体难以平衡。

终于挪到木桶边。桶里是半凝固的、灰绿色的糊状物，里面漂浮着几根分辨不出原貌的菜梗和可疑的黑色颗粒，散发着浓烈的馊酸气。一只肮脏的木勺插在糊糊里。

沈知微看着这桶“食物”，胃里一阵剧烈的翻腾。但她知道，她必须吃下去。活下去，才有机会。

她伸出同样冰冷僵硬的右手，颤抖着拿起那只粘腻的木勺，舀起一勺灰绿色的糊糊。刺鼻的馊味首冲鼻腔，她强忍着呕吐的欲望，闭上眼睛，将那冰冷的、带着沙砾般口感的糊糊，狠狠塞进嘴里。

粗糙、冰冷、带着浓重的土腥和腐败的酸味瞬间在口腔里炸开！她死死咬住牙关，用尽全身意志力才没有立刻吐出来。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那团冰冷粘腻的东西如同裹着沙子的冰坨，硬生生滑过干涩剧痛的食道，坠入胃袋。

胃部传来一阵剧烈的痉挛。她弯下腰，剧烈地干呕起来，却什么也吐不出，只有冰冷的酸水灼烧着喉咙。

“磨蹭什么！快点！”老守卫在外面不耐烦地催促。

沈知微喘息着，额头上布满了冷汗。她再次颤抖着伸出手，舀起第二勺。活下去……她必须活下去！

就在她艰难地咽下第二口令人作呕的糊糊时，栅栏外面，隔着一段距离，传来了另外两个守卫清晰的对话声。似乎是刚才拖尸的那两个。

“……妈的，今天又得往‘鬼哭洞’那边送人了。晦气！”是那个脸上有鞭痕守卫的声音，带着浓浓的不情愿。

“谁让那边昨晚又拖出来三个？”另一个守卫的声音低沉些，“老赵头说，死相邪性得很，跟以前那些都不一样，皮肉烂得像……算了算了，别说了，老子还想去吃饭呢！”

“不一样？怎么个不一样法？”鞭痕守卫追问。

“谁知道！反正是个‘凶坑’！进去十个，能囫囵出来半个就不错了！听说管事的催得紧，今天这趟差事，我看又得抽签……”

脚步声和对话声渐渐远去。

沈知微握着木勺的手，僵在了半空。冰冷的糊糊顺着勺柄滴落，落在她冰冷的脚背上，她毫无知觉。

鬼哭洞？凶坑？昨晚拖出来三个？死相邪性？皮肉烂得……

这几个词像烧红的铁钉，狠狠钉进了她的脑海！

左臂伤口深处，那冰冷的麻痹感似乎在这一刻变得格外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