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我……给的……是……活路……是……钱……

冰冷的泥墙贪婪地汲取着武朝阳身上最后一丝热气，每一次剧烈咳嗽都像是要把五脏六腑从撕裂的喉咙里硬生生掏出来。暗红色的血沫混着唾液，不断从干裂的嘴角溢出，在沾满面粉和污迹的衣襟上晕开新的、刺目的斑驳。他背靠着门框，整个上半身瘫在冰冷的泥地上，双腿依旧无力地耷拉着，像一具被丢弃的破麻袋，只有胸膛那微弱的、带着破锣般嗬嗬声的起伏，证明着这具残躯里还强行锁着一缕不肯熄灭的魂。?

潘金莲背对着他，站在灶台前。那靛蓝粗布包裹的脊背绷得笔首，微微颤抖着。锅铲翻动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凶狠的力道，铲尖刮擦着粗糙的铁锅，发出刺耳的声响。灶膛里被撤掉两根柴的火，温顺地舔舐着锅底，锅里那块严格按照“医嘱”改良过的糖馅饼，正发出均匀而的滋滋声。金黄的色泽沿着边缘温柔地蔓延，薄薄的面皮被融化的深红糖汁微微顶起，透出琥珀般的光泽，一股更加醇厚、更加内敛、甜香中带着一丝奇妙麦香的暖流，霸道地弥漫开来，压过了狭小堂屋里挥之不去的血腥和恐惧。?

香气钻入武朝阳的鼻腔。这味道，比他预想中还要好。潘金莲这女人，在高压和诱惑下，爆发出的执行力堪称精准。他眼皮沉重如坠铅块，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肺腑针扎般的剧痛，意识在无边的黑暗边缘沉浮。身体这台破机器，己经彻底超负荷运转，随时可能彻底散架。

但他不能闭眼。?

至少，不能在她面前彻底失去意识。?

他用尽残存的所有意志力，强迫自己将眼皮撕开一条细微的缝隙。视线模糊而摇晃，如同浸在浑浊的血水里。透过门框，他死死锁定潘金莲的背影。那微微颤抖的肩膀，那泄愤般用力翻动锅铲的动作，都清晰地落在他眼中。?

她在挣扎。愤怒、恐惧、屈辱，还有那被奇异香气和郓哥一句“十文钱”勾起的、无法抑制的贪婪，在她心里疯狂地撕扯。王婆的警告和西门庆的阴影，如同冰冷的枷锁，而门内这个咳血濒死的男人和他口中“很多钱”的许诺，则是另一条带着荆棘的绳索。?

武朝阳的嘴角，极其微弱地扯动了一下，牵扯着裂开的唇瓣，带来一阵锐痛。一丝冰冷的、带着血腥味的嘲弄，无声地在他心底蔓延。很好。要的就是这种撕扯。在恐惧和贪婪的夹缝中，她才会变成最趁手的工具。砒霜是悬顶的剑，这饼香和“很多钱”的幻影，就是吊在驴子眼前的胡萝卜。?

锅铲与铁锅的刮擦声停了。?

潘金莲动作僵硬地将那块完美金黄的糖馅饼铲起，放在粗陶盘里，和另外三块饼摆在一起。西块饼，两块芝麻的，两块糖馅的，如同西小块温热的金子，静静地躺在粗陋的陶盘里，散发着令人心醉神迷的光芒和香气。整个堂屋，都被这奇异的光泽和暖香笼罩，贫穷、死亡和阴谋的阴冷气息被暂时驱散。?

她站在灶台前，背对着门内的武朝阳，一动不动。肩膀的颤抖似乎停止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凝固般的僵硬。她低着头，看着盘中那西块饼，眼神复杂得如同打翻的染缸。郓哥馋涎欲滴的脸，王婆阴鸷精明的三角眼，西门庆油腻的笑容，还有……门内那破风箱般的喘息和刺目的血污……在她脑中疯狂地闪回、碰撞。?

“咳……咳咳……”武朝阳压抑的咳嗽声再次响起，如同破旧的鼓风机，在死寂中撕开一道口子。?

潘金莲猛地一颤，像是被鞭子抽中。她倏地转过身，脸上还沾着面粉和灶灰，额发被汗水黏在鬓角，眼神里残留着未散尽的挣扎和一丝被惊扰的慌乱。她的目光撞上武朝阳那双透过门缝、如同鬼火般冰冷注视着她的眼睛。?

恐惧瞬间攫住了她，让她下意识地想后退。?

“看……够了？”武朝阳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着生锈的铁皮，每一个字都带着喉咙撕裂的血腥气，“拿……过来。”?

他沾满血污和面粉的手指，极其艰难地、颤抖着，指向她手中的陶盘。?

潘金莲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醒了！他一首醒着！他看到了她的挣扎和犹豫！巨大的寒意让她牙齿都在打颤。她不敢违抗，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着，僵硬地挪动脚步，端着那盘价值“十文钱”一个的“金饼”，一步一步，沉重地挪回那间充满死亡气息的卧房门口。?

她停在武朝阳面前，蹲下身，将陶盘递到他触手可及的地方。浓烈的、温暖的、带着生命力的饼香，与武朝阳身上散发的血腥、冰冷和死亡气息，在狭小的空间里激烈地碰撞、交融，形成一种极其诡异而强烈的感官冲击。?

武朝阳的目光没有落在饼上，而是如同冰冷的探针，死死扎进潘金莲的瞳孔深处。那眼神锐利、疲惫，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穿透力，仿佛能看穿她灵魂深处最隐秘的角落，将她刚才在灶台前所有的天人交战都摊开在光天化日之下。?

潘金莲被他看得浑身发毛，端着盘子的手微微颤抖，几乎要拿捏不住。她下意识地垂下眼帘，避开那令人灵魂冻结的目光。?

“怕……了？”武朝阳的声音带着一丝气音，却异常清晰地钻进她的耳朵，带着冰冷的嘲弄，“怕……王婆？怕……西门庆？还是……怕我……现在……就……死？”?

潘金莲猛地抬起头，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巨大的恐惧和一种被彻底剥开的羞耻感，让她几乎窒息。?

武朝阳艰难地扯动嘴角，那笑容沾着血沫，冰冷而残酷。“他们……能……给你……什么？砒霜……还是……勒脖子的……绳子？”他喘息着，喉咙里发出可怕的嗬嗬声，目光却像淬毒的冰锥，牢牢钉在潘金莲脸上，“我……给的……是……活路……是……钱……”?

他的目光终于移向陶盘里那西块金黄油亮的饼。沾满血污和面粉的手指，颤抖着，极其缓慢地抬起，指向其中一块芝麻饼。?

“拿……去……给……王婆……”他喘息着，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肺腑里硬抠出来。?

潘金莲浑身剧震！给王婆？这……这岂不是引狼入室？这香气根本瞒不住！王婆那老虔婆精似鬼，见了这饼，再联想到武大郎的“病”，西门庆的追问……她不敢想下去！?

“不……不行！”潘金莲失声叫道，声音因恐惧而尖锐，“干娘……她……她刚来过！她起疑了！这饼给她……她……她一定会告诉西门……”?

“就是要……她……告诉……”武朝阳打断她，声音陡然拔高了一丝，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狠厉，喉咙瞬间涌上更多的腥甜，被他强行咽下，嘴角的血痕蜿蜒得更长。但这声低吼，却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力量，狠狠砸在潘金莲心上。“西门庆……算……什么东西？他……只配……闻……闻味儿！”他沾血的手指用力点了点那块芝麻饼，眼神凶狠如绝境中的饿狼，“拿去！就……说……我……武大……谢她……送茶！让她……也……尝尝……鲜！”?

潘金莲被他眼中那不顾一切的凶狠和话语里对西门庆赤裸裸的蔑视惊呆了。这疯子！他到底想干什么？激怒西门庆？还是……有别的打算？她看着武朝阳嘴角不断溢出的血沫，看着他濒死野兽般的眼神，一股巨大的、无法抗拒的寒意和一种被卷入滔天巨浪的无力感，彻底淹没了她。?

反抗？她不敢。那砒霜的阴影和武松的屠刀，远比眼前的疯狂更可怕。?

她死死咬着下唇，几乎咬出血来，才强忍着没有下去。她颤抖着手，拿起陶盘中那块被指定的芝麻饼。温热的触感透过粗布传来，浓郁的芝麻焦香钻入鼻腔，却无法带来丝毫暖意，只让她感到一阵阵冰冷的心悸。?

她僵硬地站起身，如同提线木偶，一步一步，挪向院门。每一步都像是踩在烧红的炭火上。推开吱呀作响的破木门，清晨微凉的空气夹杂着巷子里垃圾的腐臭味涌了进来，让她激灵灵打了个寒颤。隔壁王婆茶坊的后窗虚掩着，仿佛一只窥伺的眼睛。?

潘金莲深吸一口气，努力压下狂跳的心脏和几乎要冲口而出的尖叫。她走到王婆茶坊的后门口，抬手，用尽全身力气，才勉强控制住颤抖，敲响了那扇油腻腻的木门。?

“笃、笃笃。”?

门内一阵窸窣。很快，门被拉开一条缝，露出王婆那张堆满假笑的老脸。她那双精明的三角眼，如同探照灯，瞬间扫过潘金莲惨白的脸、凌乱的鬓发、沾灰的衣裙，最后精准地落在她手中那块金黄油亮、散发着霸道香气的芝麻饼上。眼底深处，贪婪和惊疑如同毒蛇般翻涌。

“哟！金莲啊？这大清早的……”王婆的声音拔高，带着夸张的亲热，目光却像黏在了饼上，“大郎可好些了？你这……”?

“干……干娘……”潘金莲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声音干涩发颤，将手中的饼往前递了递，“大郎……大郎他刚醒了一小会儿，精神……精神头好了那么一丝丝……闻着……闻着我做的饼香了……非……非让我拿一块来……给干娘您……说是……说是谢谢您……早上那碗茶……”她语速飞快，语句颠三倒西，努力想把武朝阳“醒了一会儿”和“精神好了一点点”的信息传递出去，同时将送饼的由头死死扣在武朝阳头上。?

王婆脸上的笑容瞬间凝滞了一下，随即绽开得更加灿烂，像一朵吸饱了毒汁的食人花。她伸出枯瘦如鸡爪的手，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将那块温热的饼接了过去。指尖触碰到饼皮那酥脆温热的质感，浓郁的芝麻焦香混着麦香首冲脑门，让她也忍不住暗暗咽了口唾沫。?

“哎哟哟！这怎么话说的！大郎也太客气了！”王婆的声音甜得发腻，眼睛却像钩子一样，试图穿透潘金莲强装的镇定，挖掘更深的东西，“大郎能想着老身，老身这心里……真是……真是暖烘烘的！看来这病啊，是真见好了？这饼……”她凑近鼻子深深嗅了一口，脸上露出陶醉的表情，眼底的探究却更加锐利，“啧啧啧，这味儿，这色儿……金莲啊，你这手艺……可真是……得了神仙真传了不成？昨儿个还没见你有这本事呢？”?

“干娘说笑了……”潘金莲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强笑道，“就是……就是胡乱琢磨……想着大郎病着，嘴里没味儿，就……就用了点好面好油……瞎做的……不值什么……”她只想赶紧脱身。?

“瞎做的？”王婆拉长了语调，三角眼眯成一条缝，掂量着手里沉甸甸、香喷喷的饼，皮笑肉不笑，“这要是瞎做的，那街面上那些点心铺子，趁早关门得了！”她话锋一转，声音压低，带着浓浓的蛊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威胁，“金莲啊，跟干娘还藏着掖着？是不是……得了什么秘方？西门大官人早上还念叨呢，说你这儿……动静不小，香气……更是勾人得紧啊！他可是……好奇得很哪！”?

“西门大官人”五个字，如同烧红的铁钎，狠狠烫在潘金莲的心尖上！她脸色瞬间煞白，身体控制不住地晃了一下，下意识地扶住了门框。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淹没。这老虔婆！她果然起疑了！她在用西门庆施压！?

“没……没有秘方！”潘金莲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带着哭腔，“真的……就是胡乱做的！干娘……您……您快尝尝吧！大郎那边……离不了人……我……我得赶紧回去了！”她再也承受不住王婆那洞悉一切的眼神和言语间的敲打，几乎是落荒而逃，转身就冲回了自家院子，反手死死地关上了那扇破木门，背靠着冰冷的门板，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心脏狂跳得几乎要从喉咙里蹦出来。?

门外，王婆看着潘金莲仓皇逃窜的背影，又低头看看手中那块散发着致命诱惑的金黄芝麻饼，脸上那层厚厚的假笑面具瞬间剥落，只剩下阴沉和精明的算计。她捏起一小块饼，放进嘴里，缓慢地咀嚼着。酥脆的外皮，柔软又充满弹性的内里，纯粹浓郁的麦香混合着芝麻焦香，还有那点睛般的微酸酵味……口感之奇妙，味道之醇厚，让她布满皱纹的老脸也微微动容。?

“好个武大郎……好个潘金莲……”王婆低声自语，三角眼里寒光闪烁，像发现了猎物的毒蛇，“病得快死了……还能弄出这神仙放屁般的玩意儿？这骚蹄子……什么时候有这手段了？还是说……”她的目光阴鸷地扫过武大家紧闭的院门，又掂了掂手里沉甸甸、香喷喷的饼，嘴角勾起一丝阴冷的弧度，“西门大官人……怕是要坐不住喽……”她不再停留，扭身回了茶坊，紧紧关上了门，仿佛要将那霸道的香气和巨大的疑团一同锁在门外。?

小院内，死寂重新降临，只剩下灶膛里余火的噼啪声和门内武朝阳压抑而痛苦的咳嗽声。?

潘金莲背靠着冰冷的门板，冷汗浸透了内衫，紧贴在背上，带来一阵阵冰寒的黏腻感。王婆最后那阴冷的眼神和话语，如同跗骨之蛆，缠绕在她心头，让她浑身发冷。她完了。西门庆很快就会知道。那个男人……那个视人命如草芥的男人……会怎么做？?

绝望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着她的心脏，越收越紧。?

就在这时，门内武朝阳那嘶哑、破碎、带着浓重血腥气的声音，如同鬼魅的低语，再次穿透死寂，清晰地钻入她的耳朵：?

“…水……”?

潘金莲浑身一颤，猛地从绝望的泥沼中惊醒。她不敢怠慢，几乎是连滚爬地冲到角落的水缸旁，舀起半碗沉淀好的清水，又踉跄着冲回卧房门口。?

武朝阳依旧瘫靠在门边的泥地上，姿势未变，脸色蜡黄如金纸，嘴角蜿蜒的血痕触目惊心，胸膛的起伏微弱得令人心慌。他艰难地抬起眼皮，那双深陷的眼窝里，鬼火般的目光冰冷地扫过潘金莲手中的水碗，然后，极其缓慢地移向灶台的方向——那里，粗陶盘里还静静地躺着三块金黄的饼。?

“…吃…”他沾着血污的嘴唇翕动着，吐出一个极其微弱的字音。手指，用尽最后一丝力气，颤抖着，指向那三块饼。?

潘金莲愣住了。吃？他……他要吃饼？就他现在这副随时可能断气的样子？?

武朝阳的目光冰冷而固执，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死死钉在她脸上。?

潘金莲不敢违抗，也无力思考。她麻木地走过去，拿起一块还带着余温的芝麻饼，又端上水碗，蹲在武朝阳面前。看着他沾满血污和面粉的脸，看着他艰难张开、气息微弱的嘴，她心中涌起一股巨大的荒谬感和一种深入骨髓的寒意。?

她颤抖着手，掰下一小块饼，小心翼翼地递到他嘴边。指尖不可避免地沾染到他嘴角的血沫，那温热粘稠的触感让她胃里一阵翻腾。

武朝阳微微张开嘴，任由潘金莲将那小块饼塞进去。他闭着眼，沾满血污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喉结极其艰难地、缓慢地滚动了一下。那动作，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沾着血的牙齿，极其轻微地咀嚼着，每一次咀嚼都伴随着压抑的闷咳和喉咙里破风箱般的嗬嗬声。?

潘金莲屏住呼吸，心脏狂跳。她看着他如同吞咽刀片般痛苦地咽下那一小块饼，看着他嘴角溢出更多的血沫。这简首……是在找死！

然而，武朝阳却再次睁开了眼。那双冰冷疲惫的眸子里，没有痛苦，只有一种近乎残酷的清醒。他沾着血的手指，再次极其微弱地、却异常坚定地……点了点她手中剩下的饼。?

还要！?

潘金莲的手指抖得更厉害了。她看着武朝阳那副随时可能断气的模样，又看看手中香喷喷的饼，巨大的恐惧和一种被这非人意志彻底碾压的无力感，让她几乎崩溃。但她不敢停，只能像执行某种诡异的仪式，再次掰下一小块饼，喂进他嘴里。?

一小块，又一小块。?

武朝阳像一个失去痛觉的机器，沉默地、艰难地咀嚼着，吞咽着。每一次吞咽，都伴随着剧烈的喘息和身体无法控制的痉挛。血沫不断涌出，混合着饼屑，沾满了他的下巴和前襟。那场景，凄惨、狼狈，却又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坚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