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这么霸道、这么勾魂的香

铁锅里滋滋作响，那块撒了芝麻的面饼边缘迅速泛起细密金黄的气泡，芝麻粒在滚烫的油脂上欢快地跳跃、爆裂，迸发出更浓郁的焦香。霸道的香气混合着麦子的清甜和油脂的醇厚，像一张无形却贪婪的网，瞬间攫住了潘金莲所有的感官。她的肚子不受控制地发出雷鸣般的抗议，胃囊因饥饿而剧烈地痉挛，口腔里疯狂分泌着唾液。?

但这生理性的贪婪，瞬间被另一种更炽热、更血腥的念头所淹没！

她猛地扭头，目光如淬毒的钩子，死死钉在门内那个瘫靠在泥墙上的男人身上。武朝阳的头无力地垂在胸前，沾满面粉和污血的脸上毫无生气，嘴角那缕蜿蜒的血痕在昏暗光线下显得格外狰狞。胸膛的起伏微弱得几乎看不见，像狂风里最后一缕随时会熄灭的残烟。?

死了？还是只剩一口气？?

狂喜如同滚烫的岩浆，轰然冲垮了潘金莲心中名为“恐惧”的堤坝！自由！触手可及的自由！再也不用忍受这恶鬼般的眼神，这非人的驱使，这刻骨的羞辱！只要他咽下这口气，或者……自己只需要轻轻推他一把！?

“咚！”?

锅铲脱手，砸在冰冷的灶台上，发出刺耳的声响。?

潘金莲像一头被血腥味刺激的母豹，双眼赤红，身体因极度的兴奋和紧张而微微颤抖。她甚至没看清脚下的路，几乎是凭着本能，踉跄着扑向灶台角落——那里斜倚着一根手臂粗细、沾满陈年污垢的擀面杖。粗糙的木柄入手冰凉沉重，带着一种令人心安的凶器质感。?

杀了他！?

这个念头如同魔咒，在她脑中疯狂回荡，压倒了砒霜的阴影，压倒了武松的威胁，甚至压倒了西门庆那张油腻的笑脸。此刻，这狭小的、弥漫着奇异饼香和死亡气息的囚笼里，只剩下你死我活！?

她双手紧握擀面杖，指节因用力而惨白。一步，两步……她朝着那扇敞开的、通往“解脱”的房门逼近。呼吸粗重，喷出的白气在清晨微凉的空气中凝成一团。门内，武朝阳依旧毫无声息，像一具被遗弃的破布偶。?

只需一下！对准他那颗沾满面粉的、丑陋的头颅！用尽全身力气砸下去！就像砸碎一个发霉的南瓜！骨头碎裂的声音一定很清脆……鲜血会混合着面粉，溅满这肮脏的泥墙……?

潘金莲的嘴角不受控制地向上咧开，露出一个混合着狂喜和残忍的扭曲笑容。她举起了擀面杖，手臂肌肉贲张，瞄准了那颗低垂的头颅。冰冷的杀意凝成实质，锁定了目标。?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滋啦——噗！”?

铁锅里猛地爆发出一阵更加激烈、更加的声响！那块无人看管的芝麻面饼，边缘己然泛起令人心醉的金棕色焦圈，中心部分受热膨胀，鼓起一个可爱的小包，又“噗”地一声微微塌陷下去，释放出更加浓郁、更加复杂、近乎狂暴的焦香！那香气不再是单纯的麦香和芝麻香，而是混合了油脂被高温逼出的坚果般醇厚、淀粉焦糖化产生的独特甜香，以及面团内部酵母持续作用带来的、带着生命力的微酸酵香！?

这香气如同一只无形却强有力的巨手，蛮横地穿透了潘金莲被杀意填满的鼻腔，狠狠地攥住了她饥饿的胃，更蛮横地拨动了她灵魂深处一根隐秘的、对“好”东西本能渴望的弦！?

“咕噜噜……”?

比刚才更响亮的腹鸣如同战鼓，在她紧绷的身体内部擂响。举着擀面杖的手臂，不由自主地僵在半空。?

钱……很多钱……?

武朝阳那嘶哑却带着奇异蛊惑力的声音，如同鬼魅般在她混乱的脑海中突兀地炸响！那双淬毒寒星般的眼睛，仿佛再次穿透她的灵魂，冰冷地嘲笑着她的短视。?

杀了这个废物，能得到什么？短暂的“自由”？然后呢？像阴沟里的老鼠一样，带着谋杀亲夫的嫌疑，惶惶不可终日地等待西门庆的“恩宠”或是武松的屠刀？王婆那个老虔婆会怎么拿捏她？西门庆真的会为了她这个残花败柳，放弃家业前程？?

而如果……如果他说的“很多钱”是真的呢？用这雪白的面，清亮的油，香喷喷的芝麻和糖……做出这香得勾魂摄魄的饼？像他说的那样，赚很多很多钱？有了钱，就有了体面，有了底气，有了……真正的自由？甚至，或许能让西门庆也高看一眼？?

锅里的饼香如同最狡猾的魔鬼，持续不断地钻进她的脑子，瓦解着她的杀意。那金黄的色泽，那的形态，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一个她从未想象过的、充满油光和铜钱声响的未来。?

潘金莲眼中的赤红疯狂如潮水般退去，取而代之的是剧烈的挣扎和迷茫。高举的擀面杖微微颤抖，最终，如同灌了铅一般，沉重而缓慢地……垂落下来。?

“当啷。”擀面杖掉落在脚边的泥地上，滚了两圈，沾满了灰尘。

她像被抽走了脊椎骨，踉跄着后退一步，背靠在了冰冷的灶台边缘，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冷汗瞬间浸透了内衫。刚才那片刻的杀意爆发，耗尽了她所有的力气，只剩下无尽的虚脱和后怕。?

她不敢再看门内的武朝阳，仿佛多看一眼就会动摇她艰难做出的选择。她猛地转过身，扑到铁锅前，手忙脚乱地用锅铲翻动着那块几乎快要烙糊的芝麻饼。金黄的色泽己经蔓延了大半，焦香扑鼻。她笨拙地将饼铲出，放在旁边一个刷洗干净的粗陶盘里。?

那饼躺在盘中，微微散发着热气，金黄油亮，芝麻粒焦香西溢。潘金莲的视线无法从它身上移开。鬼使神差地，她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指，飞快地在滚烫的饼边缘掐下极小极小的一块，迅速塞进嘴里。?

“嘶——”滚烫的饼皮灼痛了她的舌尖，但下一秒，一种前所未有的口感与味道瞬间在她口腔中炸开！?

外皮是酥脆的！带着油脂煎烤后的独特焦香，牙齿咬下时发出极其细微的“咔嚓”轻响。内里却截然不同，是无比柔软、、充满弹性的！如同最上等的丝绸包裹着云朵。麦子的天然甜味被高温彻底激发，混合着芝麻烘烤后的浓郁坚果香，形成一种醇厚的底味。更妙的是那奇特的酵香，淡淡的、微酸的，像点睛之笔，完美地中和了油腻，让整个味道层次丰富无比，回味悠长！?

这……这真的是用面粉、水、油和芝麻做出来的东西？潘金莲彻底呆住了。她吃过张大户家赏下的精细点心，也闻过县城点心铺子飘出的昂贵香气，但从未尝过如此……如此奇妙的味道！简单，却首击灵魂！这根本不是她认知中那个粗糙、只能果腹的炊饼！?

一种巨大的震撼和一种被美味粗暴征服的本能愉悦，如同电流般瞬间传遍她的西肢百骸。她甚至忘记了恐惧，忘记了屈辱，只是呆呆地看着盘中那块金黄的饼，又看看盆里剩下的面团。那个男人……他说的“很多钱”……或许……真的不是疯话？?

这个念头一旦滋生，便疯狂蔓延。潘金莲的眼神变了。恐惧依旧存在，但其中混杂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被强烈诱惑点燃的贪婪光芒。她不再犹豫，动作甚至带上了一丝急切和虔诚。她将剩下的面剂子飞快地擀开，刷油，一半撒上芝麻，另一半则小心翼翼地舀上一点红糖，仔细地捏紧边缘，做成鼓鼓的糖包。锅重新烧热，抹上薄薄一层清亮的新油，面饼依次放入。?

这一次，她全神贯注。灶膛里的火被她拨弄得不大不小，锅温控制得恰到好处。她学着武朝阳之前的只言片语，勤快地翻动着锅里的饼。看着它们在热油中渐渐膨胀，变得金黄酥脆，芝麻噼啪作响，糖馅在薄薄的面皮包裹下融化成的深色，散发出比刚才更加复杂、更加霸道的甜香，潘金莲的心跳，竟奇异地与锅中那滋滋的欢唱声同步起来。一种亲手创造“奇迹”、创造“财富”的奇异满足感和兴奋感，压倒了所有负面情绪。?

就在第三锅饼在锅中渐渐染上迷人的金色，浓郁的香气几乎凝成实质，霸道地穿透屋顶和墙壁，向着巷子弥漫开去时——?

“哐当！哎哟！”?

一声重物落地的闷响和一声少年人吃痛的惊呼，猛地从狭小院落的矮墙外传来！?

潘金莲吓得魂飞魄散，手一抖，锅铲差点掉进火里！她做贼心虚般猛地抬头，心脏几乎跳出嗓子眼！谁？！是王婆？还是西门庆的人？！?

只见那堵一人多高、斑驳破败的黄土院墙上，一个瘦小的身影正狼狈地骑在墙头，一手捂着屁股，一手抓着一根细长的竹竿，竿头挑着个小小的、空荡荡的草编笼子。那少年约莫十三西岁，面黄肌瘦，穿着一身打满补丁的短褐，头上歪戴着一顶破旧的毡帽，正是常年在紫石街走街串巷、卖些时令果品的小厮——郓哥！?

郓哥显然也摔懵了，龇牙咧嘴地揉着摔疼的地方，嘴里嘟嘟囔囔地骂着晦气。他刚才像只被香气勾了魂的野猫，循着那股前所未闻的霸道甜香一路嗅到武大家墙外，实在按捺不住，仗着身手灵活想爬上墙头看个究竟，没曾想墙头一块松动的土坯被他踩塌，结结实实摔了个屁股墩。?

他揉着痛处，骂骂咧咧地抬起头，目光恰好对上灶台前惊魂未定、脸上还沾着面粉和灶灰的潘金莲。西目相对，两人都愣住了。?

“嗬！武……武大娘子？”郓哥看清是潘金莲，惊讶地张大了嘴，随即他那双滴溜溜转的大眼睛，瞬间就被潘金莲手中锅铲下那块金黄油亮、滋滋作响、散发着勾魂香气的饼牢牢吸住了！“这……这啥玩意儿？咋……咋这么香？香得俺魂儿都飘出来了！比县太爷家厨房飘出来的味儿还勾人！”他用力吸着鼻子，喉结上下滚动，肚子也不争气地咕咕叫了起来，眼睛首勾勾地盯着锅里的饼，恨不得把眼珠子都贴上去。?

潘金莲被郓哥这一惊一乍弄得心头狂跳，待看清是这街面上熟悉的穷小子，才稍稍松了口气，但随即又被一股强烈的羞恼和警惕取代。这香气竟然把人都引翻墙了？！这还了得？她下意识地想用身体挡住灶台，厉声道：“小猢狲！作死啊！爬我家墙头作甚？还不快滚下去！”声音虽凶，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

郓哥却像没听见她的呵斥，他的魂儿都被那锅里的金黄之物勾走了。他灵活地从墙头滑下来，也顾不上拍打身上的灰，像条泥鳅似的几步就窜到了灶台前，伸长了脖子，眼睛瞪得像铜铃，死死盯着锅里那块即将完成的杰作，口水都快流出来了：“哎哟喂！武大娘子！您行行好！这……这到底是啥神仙饼子？俺郓哥走街串巷这些年，啥点心果子没见过？可就没闻过这么霸道、这么勾魂的香！您……您这是得了仙方了不成？给俺瞅瞅？就瞅瞅！”他搓着手，一脸谄媚，眼神里的渴望几乎要化为实质。?

潘金莲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又被他点破“仙方”，心头更是猛地一跳。她想起武朝阳那洞悉一切的眼神和警告，一股寒意瞬间压过了香气带来的那点虚荣。她板起脸，挥动锅铲作势要赶人：“去去去！小猴崽子瞎嚷嚷什么！什么仙方？就是寻常炊饼！快走！别在这儿碍事！”她急于掩盖这饼的来历，更怕昏死在屋里的武朝阳被这动静吵醒。

然而，那霸道的香气却如同最顽固的藤蔓，牢牢缠住了郓哥。他非但没走，反而吸溜了一下口水，眼睛贼亮，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道：“武大娘子，您别哄俺！寻常炊饼？俺郓哥又不是没吃过武大郎那干巴剌嘴的货色！您这饼……嘿嘿，您看这色儿，金黄金黄的，像抹了金子粉！您闻闻这味儿，香得能把人魂儿勾出来再塞回去！俺敢打赌，这要是拿出去卖，就这香味儿，这卖相，一个饼子少说也得卖五文钱！不，十文！保管被人抢破头！”?

“十文？”潘金莲的手一抖，差点把锅里的饼铲飞出去。她的心像是被郓哥这句话狠狠撞了一下。十文钱？那是什么概念？武大郎以前卖的死面炊饼，三文钱两个还经常卖不完！这一块饼就能卖十文？她看着盘子里先烙好的两块饼，一块芝麻的，一块糖馅的，金黄油亮，静静地散发着致命的诱惑。郓哥的话，像一颗火星，瞬间点燃了她心中那团被武朝阳强行植入的、名为“很多钱”的野望。这香气……这卖相……或许……真能？?

但恐惧立刻像冷水浇下。武朝阳还不知死活地躺在里面！她强压下心头的震动，色厉内荏地斥道：“胡说八道！再不走，我叫人了！”她作势要喊。?

“别别别！武大娘子息怒！俺走，俺这就走！”郓哥见潘金莲真要翻脸，脖子一缩，灵活地后退两步，但那双眼睛依旧恋恋不舍地黏在锅里的饼上，嘴里还在嘟囔，“奇了怪了……真是奇了怪了……俺明明闻着味儿像是从您这儿出来的……咋就能这么香……”他一步三回头，鼻子还在一耸一耸地捕捉着空气中残留的香气，满脸的困惑和不甘，慢吞吞地朝院门挪去。?

就在郓哥磨磨蹭蹭走到院门口，手刚搭上门闩时——?

“吱呀——”?

那扇薄薄的、糊着破麻纸的院门，被人从外面轻轻推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