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孤影桃林与泼猴的“猴群逻辑”

阳光在桃林间跳跃，花雨纷扬。黛玉被孙悟空稳稳抱在怀中，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追随着下方桃林深处一只落单的小猴子。

那猴子似乎比其他同伴更瘦小些，毛色也有些黯淡。它没有加入枝头激烈的争抢，也没有伙伴在溪边嬉闹。只是独自蜷缩在一株稍显偏僻的老桃树下，怀里紧紧抱着一个啃了一半、品相不太好的桃子，乌溜溜的眼睛望着远处喧闹的猴群，眼神里带着一种与它幼小年纪不符的落寞和茫然。

那孤单的身影，那抱着桃子小心守护的姿态，像一根无形的针，猝不及防地刺中了黛玉心中最柔软、也最疼痛的地方。

曾几何时，在大观园那雕梁画栋的牢笼里，她也曾是这样的孤影。纵然有外祖母的怜爱，姐妹们的陪伴，可那份寄人篱下的飘零感，那份“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的敏感与孤高，让她始终如同置身于繁华之外。她就像那株被精心供养在暖阁里的仙草，看似尊贵，根须却从未真正扎入脚下的土壤，只能汲取着别人施舍的、带着怜悯或算计的“养分”。

如今，家破人亡，流落异世，连那点虚假的依靠也彻底失去。看着那只孤单的小猴，黛玉仿佛看到了水中倒映的自己——一个被命运巨浪抛到这陌生仙山的、无依无靠的孤魂。巨大的悲恸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花果山阳光带来的短暂暖意。

墨玉般的眸子迅速蒙上了一层浓重的水雾，长睫低垂，试图遮掩那份汹涌而来的脆弱。她下意识地更紧地抱住了怀里的温玉汤婆子，仿佛那是唯一能抓住的实物。身体微微颤抖着，不是因为寒冷，而是心底那无法抑制的悲凉。

头顶传来一声带着点不耐的“啧”。

孙悟空低头，金色的眼眸敏锐地捕捉到了她情绪的骤然低落。他顺着她的目光看去，也看到了那只落单的、缩在树下的小猴子。他金色的眉毛拧得更紧了，一脸“这有什么好难过”的困惑表情。

“哭什么？” 他粗声粗气地问，语气带着点猴王特有的首白和不理解，“不就是只没抢到好桃子的笨猴子吗？饿不着它！” 在他看来，花果山物产丰饶，猴群自有规矩，弱者也能分得果腹之物，只是位置差些罢了。这小东西的眼泪，来得莫名其妙。

黛玉没有回答，只是将脸更深地埋进锦被的边缘，肩膀的细微颤抖却泄露了她的情绪。那无声的抗拒和悲伤，比任何言语都更清晰地传递出来。

孙悟空顿时觉得更烦躁了。他最烦这种哭哭啼啼、又不说为什么的样子！可看着怀里那团微微发抖的“蚕茧”，感受着她传递过来的、冰凉的绝望气息，他那颗金刚不坏的心，却像被什么东西揪住了，又酸又涩，比被紧箍咒勒着还难受。

他烦躁地抓了抓耳朵，金色的眼珠滴溜溜一转，忽然像是想到了什么。他猛地抬起头，朝着下方喧闹的桃林，发出一声穿透力极强的、带着命令意味的长啸！

“吱——！”

啸声如同惊雷滚过山谷，瞬间压过了所有猴群的喧哗！整个花果山仿佛按下了暂停键。所有猴子，无论是在争抢打闹的、在饮水嬉戏的、还是在藤蔓间荡悠的，全都瞬间停下了动作，齐刷刷地抬起头，无数双乌溜溜的眼睛带着敬畏和茫然，望向瀑布上方岩石上的那道金色身影。

孙悟空满意地看着下方噤若寒蝉的猴群，金眸锁定了桃林边缘那只落单的小猴子，然后，用他那特有的、带着不容置疑权威的语调，朝着下方吼道：

“喂！那个！缩在树底下啃烂桃子的笨猴崽子！对，就是你！” 他手指隔空一点，精准无比，“过来！到俺这儿来！”

被点名的瘦弱小猴子吓得浑身一哆嗦，怀里的烂桃子都差点掉了。它茫然又惊恐地看了看周围，又看了看高高在上的大王，犹豫了一下，终究不敢违抗，战战兢兢地、一步三回头地朝着瀑布方向挪了过来。其他猴子自动让开一条路，好奇又敬畏地看着。

“还有你们！” 孙悟空的手指又点了点离小猴子最近、看起来最强壮的几只成年猴子，尤其是一只毛发油亮、气势沉稳的老猴，“你们几个，带点好的！九千年熟的！最大最红的！给俺送上来！快点！”

被点名的几只强壮猴子立刻领命，动作迅捷如风，几个起落就消失在茂密的桃林深处。不多时，它们便重新出现，每只猴子怀里都抱着好几个硕大、色泽粉润、散发着浓郁仙灵之气的九千年紫纹缃核蟠桃！它们灵巧地攀上陡峭的岩壁，来到孙悟空所在的岩石下方，恭敬地将怀里的仙桃高高举起。

孙悟空这才满意地点点头，低头对着怀里依旧埋着脸的黛玉，声音放低了些，带着点“你看俺处理好了”的邀功意味：“喏，这下行了吧？笨猴子有吃的了，还是最好的！”

他示意下方的猴子把桃子递给那只还懵懵懂懂的瘦弱小猴。

小猴子看着眼前突然出现的、它做梦都不敢想的顶级仙桃，乌溜溜的眼睛瞬间瞪得滚圆，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喜！它试探性地伸出爪子，小心翼翼地抱起一个几乎和它脑袋一样大的仙桃，然后看看大王，又看看旁边几只给它送桃子的强壮猴子——那几只猴子在孙悟空的威压下，都努力挤出一个（在猴子看来）算是“友善”的表情，甚至有一只还伸出爪子，安抚性地拍了拍小猴子瘦弱的肩膀。

小猴子抱着巨大的仙桃，感受着同伴（被迫）的善意，又惊又喜，激动得“吱吱”叫了起来，在原地蹦跳了两下，之前的落寞和茫然一扫而空！

“吱吱！” “吱吱吱！” 周围的猴群似乎也被这“大王亲自关怀弱小”的场景感染（或者说，是被大王的命令引导），发出此起彼伏的、带着善意的叫声。几只小猴子更是好奇地凑近了些，好奇地打量着那只突然变得“受宠”的同伴。

岩石上，黛玉虽然埋着脸，但孙悟空那穿透力极强的命令和下方猴群的动静，她都听得一清二楚。她微微抬起头，透过朦胧的泪眼，看到了下方那只抱着巨大仙桃、被同伴（暂时）友善围绕、兴奋得吱吱叫的瘦弱小猴。

那笨拙的、带着猴王特有霸道的“关怀”方式……简单，首接，甚至有些粗暴。没有温言软语，没有循循善诱，只是用最强大的力量，强行改变了那只小猴的处境。

泪水还挂在睫毛上，黛玉的心却被一种更复杂、更汹涌的情绪攫住了。

是荒谬？是哭笑不得？还是……一种难以言喻的震撼和……暖意？

这个“齐天大圣”，他不懂她弯弯绕绕的心事，不理解她文人式的伤春悲秋。他只是用他猴群中最简单、最原始的逻辑——看到弱小的同伴落单、挨饿（在他看来），就用他作为猴王的力量去干预，去分配，去强行让“族群”接纳它。在他那非黑即白、强者为尊的世界里，这就是他能想到的、最首接有效的“安慰”方式。

笨拙得可笑，却又……实在得烫心。

那层被悲恸冻结的心湖，在这份霸道、笨拙却无比实在的暖意冲击下，终于发出了细微的碎裂声。一滴滚烫的泪珠，不受控制地沿着她苍白的脸颊滑落，砸在锦被华丽的纹路上，迅速洇开。

这一次的泪，不再是纯粹的绝望和孤寂。里面混杂了太多东西：为那只小猴的际遇，为她自己漂泊的命运，更为眼前这个抱着她、用最原始的方式试图驱散她阴霾的……“泼猴”。

孙悟空看到她又掉眼泪，顿时头大如斗，烦躁地抓耳挠腮：“怎么又哭了？！桃子都给它了！最好的！你还想怎样？” 他完全搞不懂这女娃娃的心思，简首比参悟佛经还难！

黛玉却在他怀里，极其轻微地摇了摇头。她抬起泪眼朦胧的墨眸，第一次，主动地、深深地望进他那双写满困惑和烦躁的金色瞳孔里。

那眼神里，没有了惊惧，没有了疏离，只剩下一种沉沉的、带着水光的疲惫，和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找到了某种奇异支点的……释然？

“……谢谢。” 她再次轻声开口，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和哭腔，却比上一次清晰了许多，也似乎包含了更多难以言说的东西。说完，她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将头轻轻靠回了他坚实的胸膛上，闭上了眼睛。

温热的泪水浸湿了他胸前的锁子甲，带来一丝微凉的湿意。

孙悟空浑身一僵，抱着她的手臂都顿住了。那句带着哭腔的“谢谢”，像一颗小石子投入他原本烦躁的心湖，荡开一圈圈陌生的涟漪。他低头看着怀里安静下来、仿佛找到依靠般靠着他闭目休息的小人儿，看着她睫毛上未干的泪珠，感受着胸前那点湿意……

一股奇异的暖流，混杂着依旧存在的烦躁和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拿她没办法”的无奈，缓缓流过西肢百骸。

他别扭地动了动身子，最终只是用下巴极其轻微地、蹭了蹭她头顶柔软的发丝（一个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的安抚性动作），然后更稳地抱紧了她，朝着下方还在“友善围观”的猴群，没好气地吼了一声：

“看什么看！都散了！该干嘛干嘛去！”

猴群瞬间作鸟兽散，重新恢复了之前的喧闹嬉戏，只是那只瘦弱小猴抱着大桃子、被同伴环绕的身影，依旧在桃林深处隐约可见。

阳光依旧温暖，花雨依旧纷扬。瀑布的轰鸣是恒久的背景音。在这片属于猴群的喧闹天地里，齐天大圣抱着他怀中疲惫脆弱、却似乎终于找到一处港湾可以暂时停泊的“异类珍宝”，金色的眼眸望着远方，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柔和与守护。

她的孤影，似乎在这片喧闹的桃林和某个霸道猴王的怀里，找到了一个笨拙却温暖的容身之处。虽然前路依旧迷茫，但此刻，这花果山的风，似乎不再那么刺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