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核桃酥

晨光熹微，如同流淌的蜜糖，穿透暖阁精致的雕花窗棂，在波斯地毯上投下跳跃的光斑。

昨夜那场惊心动魄的厮杀带来的血腥与硝烟，似乎被这温柔的晨光悄然驱散了大半。

空气里浮动着安神草药微苦的清香，混合着新炭火干燥温暖的气息，还有一丝……新鲜核桃仁被烘烤后散发出的、令人心安的醇厚甜香。

暖阁中央巨大的波斯地毯上，铺开了一张崭新的、厚实的羊毛毡子。

阿元像只刚睡醒、活力西射的小狗崽，穿着簇新的宝蓝色绸缎小褂，盘腿坐在毡子中央。

他小脸红扑扑的，虽然眼下还带着一点点睡眠不足的淡淡青影，但那双乌溜溜的大眼睛却亮得惊人，像落满了星子，全然不见昨夜的惊惶。

他面前摆着一个精致的白瓷小碟，碟子里是几块刚出炉、还冒着丝丝热气的核桃酥。

金黄的酥皮上点缀着的核桃碎，散发着的甜香。

阿元小心翼翼地捏起一块，小嘴凑上去，“咔嚓”咬下一小角，酥脆的饼皮和香甜的核桃碎在口中化开，他立刻满足地眯起了大眼睛，小脚丫在毡子下快活地晃悠着。

“福伯福伯！核桃酥好香！像……像太阳晒过的被子！”阿元鼓着腮帮子，含糊不清地欢呼，还不忘举起手里咬了一口的酥饼，献宝似的朝旁边示意。

离他不远，小豆子也坐在厚实的毡子上，身上裹着那件过于宽大的旧棉袄，小小的身体不再像昨夜那样紧绷地蜷缩。

他捧着一块同样大小的核桃酥，小口小口地抿着，动作斯文得像只小猫。

苍白的脸上虽然依旧没什么血色，但那双红肿如核桃的、清澈的琉璃眸子里，昨夜的惊涛骇浪己然退去，只剩下劫后余生的平静和一种小心翼翼的暖意。

他看着阿元快活的模样，嘴角也忍不住微微向上弯起一个极淡的弧度，轻轻点了点头：“嗯……香。”

福伯佝偻着背，正踮着脚，小心翼翼地更换着天花板上那盏巨大琉璃宫灯里最后一支烧短了的蜡烛。昨夜宫灯阴影里潜伏的忍者如同跗骨之蛆，此刻更换烛火的动作，仿佛带着一种驱散阴霾、点亮希望的仪式感。

听到阿元的欢呼，老人布满皱纹的脸上露出由衷的欣慰笑容，枯树皮般的手稳稳地将新蜡烛插入鎏金烛台：

“小少爷喜欢就好！老奴让人现烤的，用了最香的核桃仁，还加了小少爷喜欢的蜂蜜！”

他换好蜡烛，颤巍巍地从矮凳上下来。暖阁内光线瞬间明亮柔和了许多，琉璃灯折射出七彩的光晕，如同雨后的虹霓，温柔地洒在两个孩子身上。

就在这时，暖阁厚重的雕花木门被无声地推开。

顾沉舟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逆着晨光，周身仿佛镀上了一层淡金色的光晕。

他己换下昨夜的家常长衫，一身笔挺冷硬的玄色戎装，肩章流苏垂落，带着战场归来的硝烟气息，与暖阁内温馨的晨光格格不入。

他冰冷的视线如同最精准的探针，瞬间扫过整个暖阁——明亮的琉璃宫灯、厚实的地毯、更换蜡烛的福伯……最后，如同磐石落定，沉沉地落在毡子上那两个小小的身影上。

看到顾沉舟进来，阿元立刻像只撒欢的小鹿，手脚并用地从毡子上爬起来！他手里还捏着那块咬了一口的核桃酥，像举着小旗子，迈着小短腿就朝着顾沉舟飞奔过去！

“爹——！”阿元的声音清脆响亮，带着毫无保留的欢喜，一头撞在顾沉舟坚硬冰冷的军裤上，小胳膊紧紧抱住那修长有力的腿，仰着小脸，大眼睛弯成了月牙儿：

“爹你看！福伯给阿元和小豆子做了核桃酥！可好吃啦！爹吃！”他努力踮起脚，将手里那块沾着他小小牙印的核桃酥高高举到顾沉舟面前，小脸上满是献宝的骄傲和期待。

顾沉舟高大的身体被阿元撞得微微一晃。他低头，看着孩子亮得惊人的眼眸和那块举到他腰间的、带着小牙印的核桃酥。冰冷的戎装似乎也无法隔绝那小小的身体传递过来的滚烫依赖和纯粹喜悦。他沉默着，没有立刻去接。

阿元举了一会儿，见爹没反应，乌溜溜的大眼睛里瞬间蒙上了一层水汽，小嘴委屈地瘪了起来：“爹……阿元给你留的最大的……阿元只咬了一小口……可甜了……”

那委屈的小奶音，像羽毛轻轻搔刮着顾沉舟冷硬的心防。

他缓缓抬起那只骨节分明、戴着雪白手套的手。

手套上还带着室外的寒气。他动作有些生涩僵硬，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道，轻轻拂过阿元柔软的发顶，将那几根因奔跑而的呆毛压平。

然后，在阿元重新亮起来的、充满期待的注视下，顾沉舟摘下了右手的手套。

那只骨节分明、修长有力、曾无数次扣动扳机、沾染过无数敌人鲜血的手，此刻掌心向上，稳稳地、极其郑重地，接过了阿元递来的那块带着小小牙印的核桃酥。

阳光透过窗棂，恰好落在他摊开的掌心。阿元乌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凑过去看。

只见爹的手掌宽阔，掌纹深刻而清晰，带着一种力量的美感。但阿元的目光却被掌心靠近腕骨处一小片不寻常的微红吸引住了——那片皮肤颜色略深，仿佛被什么东西灼烫过，又像是……某种印记消退后留下的淡淡痕迹？

“爹的手手……红红的？”阿元伸出小胖手，好奇地、小心翼翼地用指尖碰了碰那片微红的皮肤，仰着小脸，大眼睛里充满了孩童特有的、毫无杂质的关切，“痛不痛？阿元给爹呼呼？”

说着，他当真鼓起小腮帮子，对着顾沉舟的掌心，像模像样地吹了几口温热的、带着核桃酥甜香的小风。

那温热的气息拂过掌心微红的皮肤，带来一种奇异的、细微的麻痒感。顾沉舟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瞬。

他深邃的眼眸低垂，看着阿元毛茸茸的发顶和那双盛满了纯粹关心的清澈眼眸，再看着自己掌心里那片微红的印记——那是昨夜小豆子烙印爆发诡异能量反噬忍者时，他强行接触那无形力场留下的细微灼痕。

冰冷的心湖，仿佛被投入了一颗温热的石子。那细微的麻痒感，似乎顺着掌心，悄然蔓延开来。

“不痛。”顾沉舟的声音低沉响起，带着一种刻意放软的沙哑。

他合拢手指，将那带着阿元牙印和小小“呼呼”祝福的核桃酥，紧紧攥在掌心。

他没有吃，只是收回了手，目光转向毡子上那个安静坐着的小身影。

小豆子在顾沉舟进门时，就下意识地挺首了小小的脊背，捧着核桃酥的小手也微微收紧。

清澈的琉璃眸子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和期待，悄悄追随着顾沉舟的身影。

当看到顾沉舟接受了阿元的核桃酥，甚至任由阿元触碰他掌心那神秘的微红时，小豆子眼中那点紧张悄然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的、混合着安心和一丝微弱羡慕的暖意。

顾沉舟迈开脚步，锃亮的军靴踏在厚实的地毯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他走到毡子前，高大的身影在小豆子面前投下巨大的阴影。

小豆子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清澈的眼睛望着那双冰冷的、带着硝烟气息的军靴，小手下意识地揪紧了宽大的旧棉袄衣角。

顾沉舟沉默地俯视着他。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要穿透那单薄的衣衫，看清那隐藏在衣领之下、昨夜爆发过诡异力量、此刻归于沉寂的樱花烙印。

暖阁内一片寂静，只有炭火偶尔的噼啪声和阿元小口啃核桃酥的细微声响。

小豆子被这沉默的审视看得有些不安，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捧着核桃酥的小手无意识地用力，指关节泛出青白色。

他想低下头，却又强撑着，清澈的眼底掠过一丝倔强和深埋的恐惧。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中——

顾沉舟那只刚刚接过阿元核桃酥、摘下了手套的右手，再次缓缓抬起。

小豆子的身体猛地绷紧！

那只骨节分明、掌心带着微红印记的大手，却并未伸向他的后颈，而是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笨拙的轻柔，落在了他柔软的发顶。

宽厚温热的手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磐石般的力量，极其轻微地、却无比郑重地，揉了揉小豆子柔软的发丝。

“做得很好。”顾沉舟低沉的声音在暖阁内响起，如同冰层下滚动的暗流，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心安的沉稳力量，清晰地传入小豆子的耳中，“护住了阿元。”

小豆子浑身猛地一震！清澈的琉璃眸子瞬间睁大，里面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愕！护住了阿元？义父……在夸他？因为昨夜他扑向那个忍者？

巨大的酸涩和一种从未有过的、滚烫的暖流猛地冲上鼻尖！他死死咬住下唇，才没让汹涌的泪水夺眶而出。小小的身体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捧着核桃酥的手抖得更厉害了。

顾沉舟的手在他发顶停留了片刻，那温热的触感和沉甸甸的话语，如同最坚固的盔甲，悄然驱散了昨夜残留的冰冷和恐惧。随即，那只大手收了回去。

顾沉舟首起身，不再看两个孩子。他转身走向门口，玄色戎装的背影冷硬如铁，仿佛刚才那片刻的温情只是错觉。

“福伯，”顾沉舟的声音恢复了一贯的冷硬沉凝，如同军令，“看好他们。”

“是！大帅！”福伯深深躬下身，枯瘦的脸上是劫后余生的郑重。

顾沉舟高大的身影消失在门外，暖阁内重新安静下来，只剩下晨光流淌。

阿元终于啃完了手里的核桃酥，小嘴沾满了碎屑。他像只快乐的小狗，手脚并用地爬到小豆子身边坐下，乌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看着小伙伴红红的眼圈和微微颤抖的手。

“小豆子，”阿元的声音带着核桃酥的香甜和纯粹的关心，他伸出小胖手，指了指小豆子手里那块几乎被他捏碎的核桃酥，“你的酥酥……快被你捏成粉粉啦！快吃呀！可香啦！”

小豆子低下头，看着手里那块被自己捏得有些变形的核桃酥，又看看阿元亮晶晶、写满“快吃快吃”的大眼睛。

他深吸了一口气，将那股汹涌的酸涩压下去，小心翼翼地将核桃酥送到嘴边，极其珍重地咬了一小口。

香甜酥脆的味道在舌尖弥漫开来，带着阳光和希望的气息。他慢慢地、仔细地咀嚼着，仿佛在品尝着世间最珍贵的味道。

然后，他抬起头，对着阿元，露出了一个带着泪光、却无比明亮和温暖的笑容。

“嗯！甜！”小豆子的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如同冰层下解冻的溪流，带着新生的力量。

阳光透过新换过蜡烛的琉璃宫灯，洒下七彩的光晕，温柔地笼罩着毡子上依偎在一起的两个小小身影。

炭火发出细微的噼啪声，暖阁里充满了核桃酥的甜香和孩童身上干净温暖的气息。

福伯佝偻着背，站在一旁，浑浊的老眼望着这晨光里温馨的一幕，布满皱纹的脸上终于露出了连日来第一个真正舒心的笑容。

他枯瘦的手下意识地捻动起腕上那串新找来的、代替昨夜崩散佛珠的紫檀手串，低声念了句佛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