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打雷

暖阁厚重的锦帘隔绝了外界的寒风，也勉强压下了白日慈安寺的血腥记忆。

炭盆里银骨炭烧得正旺，发出细微的噼啪声，橘红的火光映照着波斯地毯繁复的花纹。

空气里浮动着安神草药微苦的清香，还有一丝……新鲜核桃仁的醇厚气息。

阿元盘腿坐在地毯中央，像只勤劳又笨拙的小松鼠。他面前摊开一块干净的细棉布手帕，上面堆着小山似的核桃壳碎片。

他小脸憋得通红，额发汗湿贴在光洁的额头上，乌溜溜的大眼睛全神贯注地盯着手里那颗顽固的核桃，小胖手捏着一把对他来说过于沉重的黄铜小榔头。

“嘿！呀！”阿元鼓起腮帮子，小胳膊抡圆了，榔头带着风声落下！

“砰！”一声闷响。

核桃没裂开，反作用力却震得阿元小手发麻，榔头差点脱手飞出去，核桃骨碌碌滚到了地毯边缘。

“哎呀！笨核桃！”阿元气鼓鼓地小嘴，揉着震痛的小手腕，大眼睛里瞬间蓄满了委屈的泪水，眼看就要决堤。

“阿元……”一个细弱的声音在旁边响起。

小豆子裹着厚厚的绒毯，蜷在离炭盆稍远的软榻角落。他脸色依旧苍白，清澈的眼睛里还残留着白日惊惧的余烬，像受惊的小鹿。

但他看到阿元委屈的模样，还是努力撑起一点精神，小手从毯子下伸出来，摊开掌心——里面是几颗他刚刚剥好的、完整的、油亮亮的核桃仁。

“给……给你吃。”小豆子的声音带着大病初愈的虚弱，却努力想安慰沮丧的阿元。

阿元看到那几颗的核桃仁，眼睛瞬间亮了，委屈一扫而空！ “嗷”的一声扑过去，小心翼翼地从小豆子掌心捏起一颗最大的，塞进嘴里，鼓着腮帮子含糊不清地欢呼：

“哇！小豆子好厉害！核桃仁好吃！又香又甜！”

他吃得眉开眼笑，还不忘把剩下的核桃仁小心翼翼地用手帕包好，像藏宝贝似的塞进自己小褂的口袋里，拍拍鼓囊囊的小胸脯：

“阿元藏起来，明天再吃！福伯说好东西要慢慢吃！”

小豆子看着阿元满足的笑容，苍白的脸上也终于露出一丝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笑意。

他轻轻“嗯”了一声，小手又缩回了温暖的绒毯里，清澈的目光下意识地飘向暖阁紧闭的雕花窗棂。

窗外，帅府巨大的庭院笼罩在沉沉的夜色里，只有几盏气死风灯在寒风中摇曳，投下晃动扭曲的光斑。

白日里那些混乱的枪声、尖叫、还有“鼹鼠”手腕上那个血红的樱花烙印……如同冰冷的潮水，无声地漫上心头。

他小小的身体在毯子下几不可察地瑟缩了一下。

“小豆子，不怕！”阿元敏锐地捕捉到了小伙伴那一闪而过的恐惧。

他立刻像只护崽的小老虎，挺起小胸脯，挥舞着手里的小榔头，奶声奶气地宣布，“爹是大老虎！专门吃坏人的大老虎！坏人有花花，爹就把花花都拔掉！拔得光光的！像……像拔萝卜！”

他似乎觉得这个比喻特别贴切，用力点了点头，小拳头攥得紧紧的。

就在这时——

“砰！砰砰砰！”

一连串极其沉闷、仿佛隔着很厚墙壁传来的爆响，如同重锤擂鼓，猛地撕裂了帅府沉沉的寂静！声音的来源……是遥远的城西方向！

这声音虽然模糊遥远，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穿透力！

暖阁内，炭盆里的火光似乎都随之跳跃了一下！

“啊！”小豆子如同被无形的鞭子狠狠抽中，小小的身体猛地一僵，随即剧烈地颤抖起来！清澈的眼眸瞬间被巨大的惊骇填满！

他下意识地双手死死捂住耳朵，整个人往软榻最深的角落缩去，仿佛要将自己彻底藏起来！

白日里那烙印被激活时的灼痛幻象，伴随着这沉闷的爆响，如同噩梦般再次袭来！

“福伯！福伯！”

阿元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声响吓了一跳，小榔头“哐当”掉在地上。

他小脸煞白，但看到小豆子吓得更厉害，他强忍着没哭出来，连滚带爬地扑到软榻边，张开小小的手臂，试图把瑟瑟发抖的小豆子护在怀里，“不怕不怕！阿元在！阿元保护你！”

暖阁的门被猛地推开，福伯枯瘦的身影如同旋风般冲了进来，老脸上满是惊惶和后怕！他刚才在隔壁耳房煎药，那沉闷的枪声让他心胆俱裂！

“小少爷们！没事吧？吓着没有？”福伯扑到软榻前，枯树皮般的手颤抖着想去查看缩在角落、抖成一团的小豆子，又想去抱护在小豆子身前的阿元。

“福伯！外面打雷了！好响的雷！”阿元紧紧搂着小豆子冰凉的小身体，仰着小脸，大眼睛里盛满了强装的镇定和一丝掩饰不住的惊惧，他努力用自己知道的唯一解释，“打雷……打雷妖怪就跑了！阿元不怕！”

福伯的心揪成一团，他知道那绝不是雷声！那是枪声！密集的枪声！方向……城西！

大帅带人去的地方！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脚底板窜上天灵盖！但他不能慌！

他枯瘦的手用力拍抚着两个孩子单薄的脊背，声音嘶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安抚力量：

“对！对！打雷！是雷公爷爷在赶妖怪呢！不怕不怕！有福伯在！雷公爷爷也怕福伯！”

他一边安抚着，一边警惕地竖起耳朵，捕捉着外面更细微的动静。

帅府内一片死寂，但那种无形的、如同弓弦绷紧般的肃杀之气，却弥漫在每一寸空气里。显然，府内的护卫力量己被那城西的枪声彻底惊动！

城西，佐藤财团名下，靠近铁路货场的三号仓库区。

夜色浓稠如墨，冰冷的空气里弥漫着铁锈、煤灰和劣质油脂的混合气味。巨大的仓库如同匍匐在黑暗中的钢铁巨兽，沉默而压抑。

仓库厚重的铁皮大门，此刻如同被巨力撕裂的纸片，扭曲变形地洞开着。门板上密布着蜂窝般的弹孔，边缘还带着灼烧的焦黑痕迹。

门内，浓重的硝烟混合着刺鼻的血腥气，如同实质的幕布，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闯入者的肺叶上。

几盏强光探照灯惨白的光柱如同利剑，刺破仓库内部的黑暗，将一片狼藉的杀戮场照得纤毫毕现。

横七竖八倒卧着十几具尸体，穿着黑色的劲装或码头苦力的短褂，死状各异，鲜血在冰冷的水泥地面上肆意流淌、凝固。

空气中还残留着子弹高速摩擦空气的灼热感和火药燃烧后的辛辣。

顾沉舟高大的身影矗立在仓库中央的探照灯光柱边缘，玄色大氅的下摆沾染着暗红的泥泞和灰尘。

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锃亮的军靴踩在粘稠的血泊边缘，发出轻微的咯吱声。

周勉如同一道沉默的阴影，无声地出现在顾沉舟身侧半步之后，声音压得极低，带着浓重的煞气：

“大帅，外围抵抗己肃清。击毙十七人，活捉三个重伤的，正在拷问。看身手和装备，是东洋‘黑龙会’圈养的死士，还有几个是本地黑帮‘漕帮’的硬手。”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仓库深处堆积如山的木箱和油布覆盖的货物，眼神锐利如鹰隼：

“初步检查过了，面上两层是普通的桐油、棉纱、还有一批贴着东洋标签的‘仁丹’和‘味之素’，都是幌子！撬开了几个靠里的箱子……”

周勉的声音陡然带上了一丝冰冷的兴奋和凝重：“……是军火！全新的德制毛瑟步枪，美式汤姆逊冲锋枪，还有配套的弹药！数量惊人！足够武装一个加强营！箱子上有特殊的樱花暗记！”

樱花！又是樱花！

顾沉舟冰冷的唇角勾起一抹毫无温度的弧度。佐藤……这条毒蛇的胃口，果然不小！

“还有，”周勉的声音更沉了几分，带着一丝难以置信，“在仓库最角落，发现了一个用铅板完全封闭的暗格！里面……全是实验器皿和记录簿册！试管、烧瓶、显微镜……还有一堆贴着东洋文标签的瓶瓶罐罐，里面装着……颜色诡异的液体和粉末！技术组初步判断，像是……某种生物制剂或化学毒剂的半成品！”

生物制剂？化学毒剂？樱花烙印？儿童实验？

一条条线索如同冰冷的毒蛇，在顾沉舟脑中疯狂地扭动、串联！佐藤在北平的触手，绝不仅仅是走私军火这么简单！那“慈心育婴堂”的罪恶，恐怕只是冰山一角！这仓库深处的暗格，才是“樱花计划”更核心、更致命的毒牙！

“大帅！有新发现！”一个亲卫快步从仓库深处跑来，手里捧着一个被撬开的小型保险箱，里面不是金条银元，而是一叠用牛皮筋捆扎的、泛黄的旧图纸，以及几张模糊不清的照片。

照片上，是北平城西更偏远的一片荒凉区域，沟壑纵横，隐约可见一些依着山势挖掘的、如同巨大伤疤般的矿洞轮廓。

其中一张照片的角落，用红笔潦草地圈出了一个毫不起眼的废弃矿洞口。

而那叠图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