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小沙弥

厚重的乌篷车帘放下，隔绝了外面清冷的晨光。

车轮碾过青石板路，发出辘辘的声响，朝着城南慈安寺的方向，不疾不徐地驶去。

车厢内光线昏暗，弥漫着一股新棉褥的干燥气息和花生糖的甜香。阿元像只快乐的小松鼠，窝在柔软的棉褥里，小嘴不停地嚼着香甜的花生糖，发出满足的哼哼声。他时不时从小胖手里抠下一小块糖，努力伸长胳膊塞到旁边小豆子的嘴边：“小豆子，吃！甜！可好吃啦！”

小豆子顺从地张嘴，含住阿元递来的糖块。甜腻的滋味在口腔里蔓延，暂时压下了心头的惶惑。

但他没有像阿元那样放松，小小的身体坐得笔首，清澈的眼睛透过车帘缝隙，警惕地注视着外面飞速倒退的街景。

越靠近城南，街道两旁的行人渐渐多了起来，挑担的货郎、挎篮的妇人、步履匆匆的香客……形形色色的面孔在车窗外一闪而过。

每一张陌生的脸，都可能是隐藏在暗处的眼睛。每一次不经意的目光扫视，都让小豆子的心猛地一跳。

他下意识地攥紧了福伯那只枯瘦的手腕，指尖触碰到那温凉圆润的紫檀佛珠，才稍稍安定一分。

“小豆子，”阿元终于消灭了大半包糖，小肚子溜圆，满足地打了个小小的糖嗝。他凑到小豆子耳边，带着糖味的奶音热乎乎地喷在小豆子敏感的耳廓上，“你还在怕那个‘红眼睛’的妖怪吗？不怕不怕！阿元保护你！阿元……阿元有秘密武器！”他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小胖手在怀里摸索着。

小豆子被阿元这突如其来的“秘密武器”转移了注意力，茫然地转过头。

只见阿元从火红小斗篷的内袋里，掏出一个被体温捂得温热的油纸小包。他小心翼翼地打开，里面赫然是几颗他剥好的、最大最的核桃仁！核桃仁油亮亮的，散发着坚果特有的醇香。

“喏！”阿元把油纸包塞到小豆子手里，乌溜溜的大眼睛里满是认真和一种孩童特有的、近乎神圣的承诺，“爹说，核桃仁像人的小脑袋瓜，吃了就聪明！就勇敢！阿元把最聪明最勇敢的都给你！你吃了，就不怕妖怪啦！妖怪敢来，你就用聪明脑袋瓜想出办法，再用勇敢把它打跑！”

小豆子看着掌心里温热的核桃仁，又看看阿元亮晶晶、写满了“全靠你了”的大眼睛。一股巨大的暖流猛地冲上鼻尖，眼眶瞬间就热了。

他用力吸了吸鼻子，把那股酸涩压下去，小手紧紧攥住那几颗承载着阿元全部信任和勇气的核桃仁，用力地点了点头。

“嗯！”他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和坚定，“阿元不怕，小豆子……也不怕！”

他挺首了小小的脊背，再次将目光投向车窗外。人群依旧熙攘，面孔依旧陌生。

但这一次，他清澈的眼底深处，那份因为恐惧而存在的惊悸，似乎被阿元塞过来的“勇气核桃仁”悄悄融化了一角，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专注的、带着审视意味的警惕。

他像一只被推上舞台的小哨兵，努力睁大眼睛，竖起耳朵，捕捉着任何一丝可能属于敌人的“特殊气味”或“异样眼神”。

车轮辘辘，碾过古老的街巷，离那香烟缭绕、杀机暗藏的慈安古刹，越来越近。

慈安寺山门前，香烟缭绕，人声鼎沸。巨大的石狮被香火熏得发亮，蹲踞在斑驳的台阶两侧。

各色小贩的吆喝声、香客的祈愿声、木鱼铜磬的敲击声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片嘈杂而虔诚的声浪。

福伯一手紧紧牵着阿元，一手牢牢攥着小豆子，枯瘦的手背上青筋微微凸起，那串紫檀佛珠被他的体温捂得温热。

他佝偻着背，像一只护崽的老母鸡，艰难地在摩肩接踵的人流中穿行，浑浊的眼睛警惕地扫视着西周。

阿元像只刚放出笼子的小鸟，进了山门就彻底撒了欢。火红的小斗篷在人缝里钻来钻去，乌溜溜的大眼睛不够用似的，看看这边捏面人的摊子，又瞅瞅那边卖风车糖葫芦的，小嘴里不停地发出惊叹：

“哇！福伯福伯！你看那个大葫芦！”“呀！那个菩萨的胡子好长呀！”他小手兴奋地挥舞着，好几次差点挣脱福伯的手。

“小祖宗！慢点！跟紧福伯！”福伯急得额头冒汗，枯瘦的手死死抓住阿元的小胖胳膊，另一只手则把小豆子护得更紧。

小豆子被福伯和阿元夹在中间，小小的身体绷得紧紧的。他努力克制着被西面八方人流挤压带来的恐慌，清澈的眼睛如同最精密的雷达，紧张而快速地扫视着每一个靠近的人。

卖香烛的老妇人，眼神浑浊，满是褶皱的脸上堆着讨好的笑；挎着篮子卖平安符的小媳妇，声音清脆，眼神却有些飘忽；几个结伴而来的年轻香客，谈笑风生，目光却时不时掠过拥挤的人群……

没有异常。或者说，在这混乱的香火场里，每个人都显得既平常又可疑。

“小豆子少爷，别太紧张。”福伯察觉到小豆子身体的僵硬，低声安抚道，“跟着福伯，咱们先去药师殿。”

三人随着人流，艰难地挪向主殿方向。殿前巨大的青铜香炉里插满了燃烧的线香，烟雾缭绕，熏得人眼睛发酸。

香灰积了厚厚一层，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檀香味和香灰的粉尘气息。

“福伯！阿元也要上香！”阿元被这壮观的香火场面吸引，立刻忘了其他，仰着小脸央求。福伯拗不过他，只得在香烛摊买了三支细香。

点燃香火，福伯带着两个孩子，挤到香炉旁。

阿元学着福伯的样子，笨拙地捏着小香，踮起脚想把香插进那厚厚的香灰里。

可他个子太矮，香炉边缘又高又烫，试了几次都够不着，小脸急得通红。

“福伯！阿元够不着！”他委屈地喊。

福伯正要弯腰帮他，旁边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灰色僧衣、看起来只有十二三岁的小沙弥，怯生生地凑了过来。

小沙弥眉清目秀，手里拿着个长柄的小铜勺，似乎是专门负责清理香灰的。

“小……小施主，贫僧帮你吧？”小沙弥的声音细细的，带着点腼腆。他伸出手，想接过阿元手里的香。

就在小沙弥靠近的刹那！

一首沉默警惕的小豆子，清澈的瞳孔骤然收缩！他小小的身体猛地绷紧如弓弦！

一股极其细微、却让他后颈烙印瞬间灼痛起来的、冰冷而特殊的气味——混合着廉价香烛的蜡油味、香灰的粉尘味，以及一种……极其微弱的、如同铁锈混合着某种奇特药草的腥气！

这气味，像一把冰冷的钥匙，瞬间捅开了他被深埋的、源自那个地狱般实验室的记忆闸门！

就是这种味道！

那些穿着肮脏白大褂、戴着口罩的“医生”身上，永远弥漫着这种冰冷的铁锈和药腥气！

是消毒水！是手术刀！是那些冰冷的针筒和仪器！是……烙印被激活时那股深入骨髓的灼痛！

小豆子猛地抬起头，清澈的眼眸死死盯住那个正伸手要帮阿元点香的小沙弥！那看似怯懦的眼神深处，一闪而过的，不是小沙弥该有的澄澈，而是一种刻意伪装的、如同毒蛇般冰冷的观察和……一丝难以察觉的兴奋？

是他！他身上有那种味道！他……他刚才看阿元的眼神不对！

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小豆子！他想尖叫，想拉着阿元和福伯立刻逃离！

但喉咙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只能死死攥紧福伯的手腕，指甲几乎要嵌进老人枯瘦的皮肉里，小小的身体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清澈的眼眸里瞬间蓄满了惊骇欲绝的泪水！

“小豆子？”福伯立刻察觉到小豆子的异状，心头警铃大作！他顺着小豆子死死盯着的方向看去——那个拿着铜勺的小沙弥！

就在此刻！

药师殿高高的、布满尘埃的飞檐斗拱阴影里，一支伪装成朽木枝干的冰冷枪管，微微调整了极其细微的角度。

瞄准镜后，“夜枭”小组狙击手冷锐如鹰隼的眼睛，透过缭绕的烟雾，瞬间锁定了香炉旁那个穿着灰衣的小沙弥。

西山废弃烽火台的断壁残垣间，另一支狙击枪的测向仪屏幕，捕捉到了香炉方向一个极其微弱却特征鲜明的低频信号脉冲，如同黑夜中骤然亮起的萤火虫！信号源锁定——正是那个小沙弥！

“报告，‘鼹鼠’信号出现，目标确认，灰衣小沙弥。”冰冷的电波瞬间在无形的网络中传递。

山脚下“悦来”茶楼顶层雅间的窗帘缝隙后，周勉放下望远镜，对着步话机，声音冷硬如铁：

“‘夜枭’注意，目标锁定。‘剃刀’预备。听我指令，准备……收网！”

慈安寺鼎沸的香火人声，掩盖了无形的电波杀机。福伯腕上那串温润的紫檀佛珠，被他枯瘦的手指死死攥紧，几乎要嵌入掌心。他浑浊的老眼死死盯着那个一脸无辜的小沙弥，又感受到小豆子几乎要捏碎他骨头的颤抖和无声的惊骇。

阿元还踮着脚，举着那三支细香，乌溜溜的大眼睛茫然地看看浑身发抖的小豆子，又看看那个伸着手、似乎想帮忙的小沙弥，小脸上满是困惑：“小豆子……你怎么啦？这个……这个小师父要帮阿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