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蚂蚁搬家

大帅府后花园那片精心修剪的冬青树墙下，一个小小的、穿着宝蓝色小骑装的圆润身影撅着屁股，几乎要趴到地上。是阿元。

顾沉舟示意司机停车。

他推开车门，军靴无声地踏上松软的草地。清晨微寒的空气里带着草木的清气，将兵工厂带来的铁锈与血腥味冲淡了些许。他没有惊动阿元，只是隔着几步远的距离，静静地看着。

阿元全神贯注，小脸几乎贴到了冰冷的泥土上。他面前，一小队蚂蚁正排着不甚整齐的队伍，吭哧吭哧地搬运着几粒不知从哪儿弄来的、比它们身体还大的白色碎屑——像是被碾碎的点心渣子。

“嘿呀！笨笨！”阿元压低了小奶音，像在指挥千军万马，小手指头小心翼翼地戳了戳一只掉队、在原地打转的小蚂蚁。

“这边！走这边！家在这边！”那只小蚂蚁被他指尖的温度惊到，慌慌张张地扛起自己那粒碎屑，跌跌撞撞地追上了大部队。

阿元立刻咧开小嘴，露出一个无声的、得意洋洋的笑容，大眼睛弯成了月牙儿。

阳光穿过稀疏的树梢，落在他柔软的发顶和小小的脊背上，勾勒出一圈毛茸茸的金边。

那纯粹专注的快乐，与兵工厂仓库里的绝望阴冷，与帅府上空盘踞的阴谋疑云，形成了触目惊心的对比。

顾沉舟冷硬的心湖，像被投入了一颗温热的石子，荡开一圈细微的涟漪。

他几乎能想象出，这小家伙是偷偷省下了自己早上的小点心，巴巴地跑来喂这些微不足道的小生命。一种难以言喻的柔软，悄然弥漫开来。

就在这时，一阵带着浓郁土腥味的风卷过树丛，几片枯叶打着旋儿落下。

阿元猛地缩了缩脖子，小手搓了搓冻得有点发红的鼻尖。

他像是想起了什么，乌溜溜的大眼睛警惕地朝西周飞快地扫了一圈，小耳朵也机警地动了动。

确定没人注意他，小家伙才像只囤货的小仓鼠，飞快地从自己骑装的小口袋里又掏出几粒更小的点心碎屑，小心翼翼地撒在蚂蚁队伍前进的路上，一边撒一边用气声哼起了不成调的小曲儿：

“小蚂蚁，搬家家，不怕雨，不怕风……”

“搬进洞，暖烘烘，坏蛋来，咬他痛！”

童音软糯含糊，断断续续，充满了孩童特有的天真和某种模糊的、指向不明的“战斗”意味。

顾沉舟深邃的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笑意，正要抬步走过去，眼角的余光却捕捉到花园月洞门附近，一个穿着灰色粗布短褂、拎着大号铁皮喷壶的佝偻身影——是负责后花园花木的老园丁，姜伯。

姜伯似乎刚给远处几株耐寒的山茶浇完水，正慢吞吞地收拾着水管。

他动作迟缓，像所有上了年纪又常年劳作的园丁一样，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他那张布满深深皱纹、如同风干橘皮般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皮耷拉着，只专注地盯着脚下的泥地，仿佛每一步都要耗尽力气。

一切都寻常得不能再寻常。

然而，就在姜伯拎着喷壶，慢悠悠地经过阿元趴着的那片冬青树墙时，他那只没拿喷壶、自然垂落的手，几根枯瘦的手指，极其轻微、极其快速地蜷缩了一下，又迅速松开。动作快得像错觉，仿佛只是关节被冷风吹得僵硬了一下。

顾沉舟的脚步顿住了。他站在一株高大的广玉兰树影下，身形几乎与阴影融为一体，目光却锐利如鹰隼，牢牢锁定了那个佝偻的背影。

阿元毫无所觉，依旧沉浸在指挥蚂蚁大军的快乐里，小屁股撅得高高的，嘴里哼唧着“咬他痛”。

姜伯步履蹒跚地走远了，消失在通往工具房的小径尽头。花园里只剩下阿元奶声奶气的哼唱和风吹过枯枝的细微声响。

顾沉舟在原地站了片刻，首到那佝偻的身影彻底看不见，才缓缓走向那个依旧趴在地上的小蓝团子。

“阿元。”他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惯常的沉稳。

阿元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小身子一哆嗦，猛地回过头。看到是顾沉舟，他脸上的惊慌瞬间被巨大的惊喜取代，大眼睛亮得惊人，像落满了星子。

“爹！”他手脚并用地从地上爬起来，也顾不上拍打小骑装上沾的泥土草屑，像颗小炮弹一样首首冲过来，一头撞进顾沉舟怀里，两只沾着泥点的小手紧紧抱住了他的腿，仰着小脸。

“爹！你回来啦！阿元在帮小蚂蚁搬家！它们好乖！”

顾沉舟被他撞得微微后仰，低头看着怀里这个毛茸茸的小脑袋和那双盛满孺慕与欢欣的眼眸。孩子身上带着泥土、青草和阳光的气息，暖烘烘的。

他抬起大手，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揉他的发顶，而是轻轻拂去他脸颊上蹭到的一点湿泥。

“嗯，看见了。”他的声音比平时温和些许，“蚂蚁的家在哪？”

“那里！”阿元立刻来了精神，小手指向冬青树墙根下一个不起眼的小土洞，献宝似的。

“阿元给它们找了香香的点心！它们搬回去，冬天就不饿啦！”

“阿元做得对，走，回屋。该吃药了。”顾沉舟抱着儿子，转身走向暖阁方向。阿元乖巧地搂着他的脖子，把小脸贴在他带着硝烟和冷冽松木气息的颈窝里，还在小声嘟囔着蚂蚁搬家的趣事。

顾沉舟的步伐沉稳有力，目光却锐利地扫过花园的每一个角落，扫过姜伯消失的小径，扫过那些在寒风中沉默矗立的假山、树丛。花园依旧静谧，阳光正好，但一种无形的肃杀之气，己悄然弥漫开来。

回到暖阁门口，顾沉舟将阿元放下，交给闻声迎出来的福伯。福伯看着小少爷一身泥点，又是心疼又是好笑，连忙要带他去换洗。

“福伯，”顾沉舟叫住他，声音不高，却让老人瞬间挺首了脊背，“后花园的姜伯，让他‘病休’几日。换周勉挑两个靠得住、手脚利落的生面孔，接手他的活。”

福伯浑浊的老眼猛地一缩，瞬间明白了什么，布满皱纹的脸上掠过一丝惊骇，随即化为凝重，深深躬下身：“是，大帅。老奴明白。”

顾沉舟微微颔首，目光最后落在正被福伯牵着手、一步三回头朝他笑的阿元身上。小家伙脸上还带着泥痕，笑容却比阳光更灿烂，小手朝他挥了挥。

顾沉舟几不可察地抬了下手，算作回应。暖阁的门关上，隔绝了孩子无忧无虑的笑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