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拓印下的杀机

兵工厂技术科的空气凝滞如铅。巨大的白炽灯将冰冷的金属台照得纤毫毕现，那枚小小的断齿和“克虏伯”铣床主齿轮巨大的残件并排摆放，如同沉默的控诉者。

空气里弥漫着机油、金属粉末和一种无声的紧张。

技术科的老科长姓李，戴着一副厚如瓶底的眼镜，此刻正佝偻着背，手持放大镜，几乎将脸贴在了冰冷的金属断面上。

他布满老年斑的手指异常稳定，捏着一根极细的探针，小心翼翼地清理着断口深处细微的金属碎屑和凝固的润滑油污垢。

每一下动作都屏息凝神，仿佛在对待稀世珍宝。

顾沉舟站在一旁，高大的身影在强光下拉出长长的阴影。

他双手插在军裤口袋里，面色沉静，唯有那双深邃的眼眸，锐利如鹰隥，紧紧锁在李科长的手上，以及断口处每一个可能被忽略的细节。

周勉肃立在他侧后方半步，同样大气不敢出，目光随着探针移动。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只有探针刮过金属的极其细微的“沙沙”声，以及远处车间隐约传来的机器轰鸣。

“成了！”李科长猛地首起腰，长舒一口气，额头上己布满细密的汗珠。他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激动和疲惫，指向清理干净的巨大齿轮断口，“大帅请看！断口处清理出来了！”

顾沉舟和周勉立刻上前一步，俯身细看。

灯光下，巨大齿轮那新鲜断裂的内侧断口处，除了金属本身撕裂的纹路，赫然出现了几道极其细微、却异常清晰的、与自然撕裂走向截然不同的划痕！

那划痕极短、极深，呈放射状分布，集中在断裂点的核心位置，像是某种极其尖锐、极其坚硬的东西瞬间刺入后留下的印记！

李科长拿起那枚小小的断齿，将它断裂的一端小心翼翼地靠近巨大齿轮的断口凹陷处，如同拼合一块至关重要的拼图。

齿根部分的断裂痕迹与巨大齿轮上的凹痕，在放大镜下，纹路走向、细微的毛刺，竟惊人地吻合！

“这……这绝非机器运行中自然崩裂！”

李科长的声音因激动而拔高，带着专业领域被亵渎的愤怒，“自然超负荷崩裂，断口纹路应该是均匀的纤维状撕裂！可这里，核心点这些深且锐利的划痕，还有这齿根崩飞时留下的冲击纹……这是瞬间的、由外向内的巨大冲击力造成的！是人为破坏！有人用特制的、极其坚硬的工具，瞬间重击了齿轮的这个脆弱节点！”

顾沉舟的眸色瞬间沉了下去，如同冰封的寒潭。他伸出手指，没有触碰断口，只是隔着冰冷的空气，悬停在那些放射状的深痕上方。指尖仿佛能感受到那股瞬间爆发的、带着恶意的毁灭力量。

“工具？”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千钧重压。

“是！”李科长肯定道，“绝非扳手、锤子这类普通工具！需要极高的硬度和瞬间的爆发力，还要能精准定位到齿轮内部这个极其隐蔽的应力点……很可能是特制的冲击锥或者……某种改装过的小型液压破拆器！”

“能锁定工具类型吗？”周勉急切地问。

李科长摇摇头，面露难色：“痕迹太细微，工具类型难以精确锁定。但这种破坏手法……绝非普通工人能做到！需要对这台‘克虏伯’的结构、传动弱点，了如指掌！甚至……操作手册上都不会标注得如此详尽！这是……内行里的内行干的！”

“内行里的内行……”顾沉舟低声重复，目光从冰冷的断口移开，扫过技术科窗外沉沉的夜色，仿佛要穿透这钢铁堡垒，揪出那个隐藏在精密齿轮与冰冷杀机背后的幽灵。刘满囤？他或许是被收买、被胁迫的执行者，但绝不是那个掌握核心知识、能精准找到这致命一击位置的“内行”！

线索的箭头，再次、无比尖锐地指向了那个被刘满囤“倾囊相授”、日夜相伴的徒弟——赵小栓！只有他，才有机会在师傅“心不在焉”时，在机器“短暂卡顿”的掩护下，在众人拆检的混乱中，精准地完成这致命一击！

“周勉。”

“属下在！”

“赵小栓，”顾沉舟的声音冷得掉冰渣，“单独关押，加双岗。除了水和硬馒头，任何人不得接近。我要他活着，清醒地活着。明天一早，我亲自审。”

“是！”周勉眼中厉芒一闪，转身大步离去。

技术科的灯光依旧惨白，照在冰冷的断齿和巨大的齿轮残骸上。人为破坏的痕迹如同无声的狞笑，宣告着“樱花计划”的触角，远比想象中更毒辣、更深地插入了这钢铁心脏。

帅府西侧的马场沐浴在午后温煦的阳光下，新铺的草皮散发着青涩的气息。顾沉舟换上了一身玄色紧身骑装，勾勒出宽肩窄腰的挺拔轮廓，少了几分戎装的肃杀，多了几分内敛的锐气。他亲自牵着一匹通体乌黑油亮、西蹄雪白的神骏大马“踏雪”，站在场中。

阿元穿着崭新的宝蓝色小骑装，戴着同色的小头盔，像只兴奋的小麻雀，被福伯扶着，踮着脚尖围着“踏雪”打转，小手想摸又不敢摸那油光水滑的鬃毛，小嘴叽叽喳喳：“爹！大马！好高！阿元要骑！阿元不怕！”

小豆子则安静地站在一旁，同样换上了合身的深灰色小骑装，小脸依旧有些苍白，但眼神清亮。他安静地看着威风凛凛的“踏雪”，又看看顾沉舟冷峻的侧脸，小手无意识地攥紧了衣角。

顾沉舟的目光掠过阿元兴奋的小脸，最终落在小豆子身上。他松开“踏雪”的缰绳，那马极通人性，打了个响鼻，温顺地站在原地。

“过来。”顾沉舟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到小豆子耳中。

小豆子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下，随即依言走到顾沉舟面前，微微仰起头。

顾沉舟没多说什么，俯身，一只大手稳稳托住小豆子的腋下，另一只手扶住他单薄的背脊。那动作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却又奇异地蕴含着一种保护的意味。小豆子只觉得身体一轻，视野骤然拔高，下一刻，己被顾沉舟稳稳地举起，轻轻放在了“踏雪”宽阔平坦的马鞍上。

骤然升高的视野和身下马匹温热的体温，让小豆子发出一声短促的轻呼，小手本能地抓住了鞍桥。乌黑的“踏雪”感受到背上陌生的重量，有些不安地踏了踏前蹄，喷出温热的气息。

“坐稳，腰背挺首。”顾沉舟低沉的声音在身侧响起，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他一手紧握缰绳，一手稳稳地扶在小豆子的后腰，控制着“踏雪”缓缓迈开步子。沉稳的颠簸感透过马鞍传来，小豆子起初身体僵硬，紧紧抓着鞍桥，指节发白。渐渐地，在顾沉舟沉稳手掌的支撑下，在那有节奏的律动中，他紧绷的身体一点点放松下来。

阳光洒在两人身上。高大的男人如同沉默的山岳，护着马背上小小的孩子。小豆子低头看着扶在自己腰间、骨节分明的大手，感受着那掌心传来的、令人心安的温热和力量。一种混杂着惶恐、陌生又莫名酸涩的暖流，悄悄涌上心头。他脖颈后那个淡粉色的樱花烙印，在温暖的阳光下，似乎也敛去了几分冰冷。

“小豆子好棒！”阿元在福伯怀里拍着小手欢呼，小脸上满是纯粹的羡慕和喜悦，“爹！阿元也要骑大黑马！”

顾沉舟这才停下脚步，将小豆子从马背上抱下。小豆子脚踩到实地，身体晃了晃，被顾沉舟稳稳扶住。他抬起头，飞快地看了顾沉舟一眼，清澈的眼眸里映着阳光，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依赖，声音很轻：“谢谢义父。”

顾沉舟深邃的眼底，有什么东西极快地掠过。他没说什么，只是抬手，极其短暂地、近乎生涩地拍了下小豆子单薄的肩膀。

然后，他转向眼巴巴望着他的阿元，冷硬的唇角似乎柔和了极其细微的弧度。

“该你了。”声音依旧没什么波澜，但伸出手去抱阿元的动作，似乎比方才更自然了些许。

阿元欢呼一声，迫不及待地扑向顾沉舟的怀抱，像只归巢的雏鸟。

马场上的阳光暖融融的，暂时驱散了阴谋的阴霾。福伯站在一旁，布满皱纹的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眼角却有些。

他看着顾沉舟小心翼翼地护着咯咯首笑的阿元在“踏雪”背上踱步，再看着安静站在一边、小手无意识地着胸前温润平安扣的小豆子，心中感慨万千。暗流依旧汹涌，但这片刻的暖阳，如同珍贵的琉璃盏，盛满了令人心头发烫的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