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归途

马车碾过一道冰棱时，车厢猛地颠簸起来，震得祈月腰间的玉佩撞击马车发出响声。摇篮里的元元扯开嗓子大哭，哭声混着车轴吱呀声，惊飞了树梢栖着的寒鸦。她刚掀开毡帘，就见前头的萧桁猛地勒住缰绳，枣红马人立而起时，马蹄溅起的碎冰落了满地星子。

"我们在此地稍作休息吧。"他翻身下马的动作带起一阵雪沫，玄色披风在寒风中扬起如帆。祈月踩着他递来的马镫落地，指尖刚触到他掌心，就被他反手裹进狐裘手套里——那手套内侧还留着他掌心的温度，连带着她腕间青芒都暖得发颤。

"车厢里的暖炉太燥了。"她跺了跺冻僵的脚尖，靴底蹭着路边结冰的枯草。远处的驿站屋檐下挂着串红辣椒，在灰扑扑的天幕下晃出暖意，而萧桁正解下马鞍上的水囊，壶口冒出的白汽瞬间凝成冰晶。当他将温热的水囊塞进她手里，指腹无意间擦过她的手，两人相触的瞬间，竟将水囊皮革焐出了淡淡的药香。

萧桁的声音忽然从身后传来，混着啃干粮的轻响："再行两里就是泾阳驿，那里的热汤面能暖透骨髓。"祈月回头望去，见他披风领子里露出半块咬过的麦饼，霜花粘在他睫毛上，像撒了把碎钻。当她伸手替他拂去雪沫，指尖刚碰到他鬓角，远处的冰河突然传来开裂声，惊得整队马车的铃铛都跟着颤了颤。

寒风卷着雪沫掠过车辕时，碧玉旁边的雪堆边突然蹲下身，指尖在冻硬的雪壳上刮出细响。她拨开半尺厚的积雪，露出的草根处竟凝着层薄冰，而冰下那株草药的叶片，绿得像嵌在雪地里的青玉簪："这雪窠里竟藏着'冰棱草'！"

祈月凑近时，靴底碾碎的冰碴发出脆响。那草药的根茎盘曲如虬龙，叶片边缘凝着的冰晶在日光下流转七彩，分明是只在极寒之地生长的稀世药材。"你怎识得这等药草？"她望着碧玉指尖蹭着草根的熟稔动作，忽然发现对方袖口露出的银链，正与琉璃剑鞘的符文同形。

碧玉拍掉掌心的雪粒，指腹还沾着冻土的潮气："从前跟着上仙时......"她忽然顿住话头，睫毛在眼下投出蝶影，"她常去极北冰原寻药，我便跟着认了些。"话音未落，她己挽起袖管，准备将那株冰棱草收入囊中。

祈月指尖刚触到雪壳，就被底下透出的绿意勾得心头一动。她扒开尺许厚的积雪，竟在冰缝里又寻着一株冰棱草，叶片上的冰晶如碎钻般簌簌颤动。再往旁刨开冻硬的雪块，第三株草药的根茎正盘在青石缝里，绿得像要滴出水来。

"竟有三株！太好了，将这些草药带回去，还可以丰富一下悬壶居的药柜了！"她喜得挽起袖管，当指尖即将触到药草时，碧玉突然按住她的手，掌心的温度透过衣服传来："姑娘，你就不要再干这些活了，有我就够了。"

祈月指尖停在冰棱草上方，霜花正顺着袖口往下坠。她望着碧玉突然绷紧的下颌线，见对方耳尖的红意比飘落的梅花还要艳："为何拦我？"

碧玉绞着绢子的手指猛地一紧，帕角的绣线被攥得发皱："姑娘这双手......"她突然抓起祈月的手，指尖蹭过虎口处磨出的薄茧，"到了咸阳要见萧家夫人的，若让人家瞧见您沾着药渍的手......"

"我的手怎么了？"祈月猛地抽回手，袖口扫落的雪沫扑了碧玉一肩。她盯着自己掌心的青芒，忽然想起悬壶居里那些被药汁染绿的指甲："能抓药能握剑，不比那些涂蔻丹的手强？"

碧玉突然跪坐在雪地里，发间银簪晃出碎光："您当萧家是寻常人家吗？"她指向江家那辆乌木马车，车帘缝隙里露出江玥柔描金的袖摆，"江夫人戴的暖玉镯要十户人家的口粮，萧家只会更讲究......"

"我又不在意。"祈月皱着眉头不悦的说。檀香不知何时己抱着元元站在身后，孩子的襁褓上还沾着奶渍："其实碧玉姑娘说得也不无道理，要嫁给萧家，定不会是普通人家的，你瞧那江玥柔姑娘......."

话音未落，江玥柔恰在此时掀开毡帘。她用绣着缠枝莲的袖口掩着唇喝水，鎏金镶玉的手镯在日光下晃出虹彩，而祈月望着自己袖中露出的药囊绳结，忽然觉得指尖的冰棱草都跟着冷了三分。

萧桁踏碎冰棱的声响传来时，祈月正盯着掌心的药渍发怔。他玄色披风带起的风卷着雪沫扑来，惊得她像被蛰了般跳起来。"你们在聊什么呢？"他的声音混着马具的铃铛响，缰绳上的霜花簌簌落在祈月鞋尖。她误以为方才三人聊天的话被听了去，脸颊霎时红得像被炭火烧透的蜜饯，转身朝马车旁走去。

"谁要嫁给他！"她几乎是跑向马车，裙摆扫过萧桁的马镫，留下萧桁一人在那一脸茫然。当指尖触到挂在车辕的牛皮水壶，她忽然想起江玥柔用绣帕掩唇的模样，便学着将袖口往上捋了捋——可那粗布袖管刚举到唇边，壶口的水就泼了出来，在雪地上洇出深色的印子。

萧桁握着缰绳的手指滞在半空。他望着祈月僵首的背影，见她反复调整着握水壶的姿势，发间银簪在寒风里抖个不停，像只受惊的蝶。祈月终于将水壶凑到唇边时，却瞥见萧桁仍立在原地，墨色瞳孔里映着她笨拙的模样。

“休息得差不多了那就继续赶路吧。”萧桁的声音混着马嚼子的轻响传来时，祈月正替檀香掖着车厢毡帘。霜花落在她发间，像撒了把碎钻，而他玄色披风己裹着一身雪松香靠近，缰绳上的冰棱突然坠地碎裂。

"方才说车厢闷？"他的指尖蹭过她冻红的鼻尖，惊得她后退半步，靴底在冰面上滑出细响。未及反应，腰间己多了只铁钳般的手臂——萧桁俯身揽住她的腰时，狐裘披风扫过她膝头的药渍，下一秒便将她整个提上马鞍。

"啊！"祈月惊呼出声，指尖下意识攥住他胸前的衣襟，嗅到里面裹着的暖炉热气。马鞍革带硌得她腰侧发疼，却被身后人胸膛的温度烘得发慌。萧桁低笑一声，将缰绳绕在她腕间，指腹擦过她手套上的药线："这下可算透气了？"

寒风掀起她斗篷的毛领，露出耳尖比霜梅还艳的红。萧桁替她裹紧斗篷时，指尖故意划过她发烫的耳廓，惹得她往马鞍前缩了缩，却撞进他怀里。"坐稳了。"他的声音贴着她鬓角落下，惊得枣红马不安地刨着蹄子，踏碎的冰棱迸出火星般的光。

当马蹄踏碎薄冰启程，祈月望着前方车辙在雪地上蜿蜒成线，忽然觉得这颠沛的归程竟生出暖意。萧桁的手臂圈在她腰前，掌心隔着衣料传来的温度，恰好与她腕间青芒共振，而远处江家马车的铃铛声里，隐约混着他胸腔震动的轻笑，在霜晨里散成一串未说出口的话。

.......

暮色沉下来时，驿站的灯笼刚挂上檐角，灯笼穗子上凝着的冰珠在风里晃出微光。萧桁牵着马踏碎最后一道车辙，祈月望见柜台后的油灯晃出暖黄的光晕，混着灶间飘来的胡麻香气，竟让冻僵的鼻尖泛起痒意。

"几位客官可是要住店？"掌柜搓着手哈出白汽，算盘珠子在账册上磕出脆响。他翻到最后一页时，铜灯芯爆出火星，映得脸上的褶子忽明忽暗："对不住各位，眼下只剩西间上房了......"

江夫人下意识攥紧了袖中暖炉，狐裘披风扫过柜台边缘的算盘。江玥柔突然挽住檀香的手腕，金镶玉的手镯撞在襁褓上，惊得元元打了个喷嚏："檀香姐姐，我们挤一间吧！"

"使不得使不得。"檀香往旁让了让，襁褓角蹭到柜台上的墨锭，"元元夜里要喂奶，怕是扰了姑娘清梦。"她话音未落，祈月己牵过江玥柔的手，指尖触到对方袖中滑出的鲛绡帕："玥柔不嫌弃的话，便与我同住吧？"

江玥柔飞快瞥了萧桁一眼，发间银蝶钗震落霜粉。当她点头时，萧桁忽然按住祈月的肩，披风毛领扫过她耳尖："睡前记得插好门闩，若这丫头踢被子......"

"表兄！"江玥柔跺脚时，绣鞋碾得地砖上的冰碴嚓嚓响。她拽着祈月往走廊跑，裙角扫过萧桁的靴面，却在跨进房门的刹那，听见身后传来他被风吹散的笑："当年你夜夜将被子踹到床底的事情可是传遍府邸......"

木门"吱呀"合上的瞬间，祈月望见江玥柔对着门缝做了个鬼脸。窗外的灯笼恰在此时被风吹得打转，将两人交叠的影子投在青砖上，而隔壁房传来檀香逗弄元元的笑声，混着灶间添柴的噼啪响，在寒夜里织成片暖融融的网。

.......

油灯芯爆出火星时，祈月才发现江玥柔的发簪还未取下。银蝶钗在枕头上划出冷光，与窗外漏进的月光绞成碎银，恰好落在两人交叠的被角上。

祈月问道：“玥柔妹妹可否为我讲一讲萧桁的家中还有什么人？”"萧家还有祖父祖母呢。"江玥柔翻身时，锦被摩擦发出窸窣响，"老夫人总把蜜饯藏在妆奁里，单等表兄溜进院就塞他嘴里。"她忽然支起手肘，鬓边碎发扫过祈月手背，"那年表兄说想学剑，老太爷愣是找了咸阳最好的铸剑师，耗了三斤雪花银......"

祈月望着帐顶晃动的灯影，忽然想起萧桁常年带着的那把银剑。"是把银剑吧？"她指尖蹭着被面的缠枝莲纹，却触到一处没缝好的线脚。

"可不是嘛！"江玥柔的镯子撞在床头木柱上，惊得梁间燕巢扑棱了一下，祈月歪着头说：“我还以为那把银剑是他师傅赠予他的呢。”江玥柔疑惑道：“原来表兄还有师傅呢。”祈月笑笑说：“当然啦，总不能凭空生出一身武功吧。”

窗外的风突然变大，将窗纸吹得噗噗响。祈月看见江玥柔的指尖绞着被角，那里绣着的并蒂莲己被攥得发皱："那，他怎么同我说家中无人关心他，他才离家出走的？"

"才不是呢！"江玥柔猛地坐起，银蝶钗险些勾住帐幔，"那年祖父生辰，他房里的雪衣鹦鹉被人割了喉咙......"她的声音突然低下去，像被风揉碎的灯芯，"满院子就他佩着银剑，家中的人都认为是他做的，就连祖父也这样想。但祖父只是说他年少不懂事，并没有怪罪他。我知道在表兄心中是那样想的，就连最疼爱的祖父都不愿意相信他。"

祈月的指尖忽然触到一片。她望着江玥柔垂落的发丝，想起萧桁腕间那道总也消不去的红痕——原来比伤口更难愈的，是被最亲的人误解的疼。当她握住对方冰凉的手，帐外突然传来更夫敲梆的声响。

"后来是马夫招认的。"江玥柔的声音带着鼻音，"他被老太爷扣了月钱，就把气撒在鹦鹉身上，那把凶器至今还锁在库房呢......"话音未落，祈月己替她掖好被角，指尖蹭过对方眼角的湿痕，忽然觉得这驿站的寒夜，竟比悬壶居的冬雪更凉上三分。

更漏敲过三更时，隔壁房的哭声突然刺破夜幕。祈月刚吹灭油灯，就听见檀香拍门的声响，那声音混着北风，像被冻裂的竹笛。

"姑娘！"檀香撞进门时，襁褓里的元元正撕心裂肺地啼哭，小脸涨得比帐幔上的朱砂印还要红。祈月摸向孩子额头，接着又摸向孩子的手腕。

"脉象平稳......"她拧着眉又问："今日睡够了吗？"

"晌午睡了两个时辰，酉时又眯了......"檀香绞着襁褓角，指甲掐出的齿痕在棉布上泛白。这时隔壁房门"吱呀"开了，萧桁披着外袍冲出来，发间还沾着枕上的霜花："何事？"

前院突然传来兵刃交击声，铁剑擦过青石的锐响惊得房梁灰尘簌簌落下。祈月望向檀香的空房，窗纸上映着晃动的灯影，却独独缺了碧玉的身影："碧玉呢？"

"碧玉姑娘听了元元啼哭，也是把了把脉说没什么问题，随即就跑出去了。"檀香回答道。

祈月的心猛地一沉。她瞥见萧桁下意识按上剑柄，玄色衣摆扫过门框时，带出袖中暗藏的短刃寒光。"护好她们！"话音未落，她己掀开毡帘冲入院中，琉璃剑在掌心出鞘的刹那，恰好劈碎檐角坠落的冰棱——那青芒闪过的瞬间，照亮了前院缠斗的黑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