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琉璃

"祈月姑娘远道而来，所为何事？"苍老的声线在空阔的殿宇间流转，回音撞在墨玉柱上，惊得梁间铜铃轻颤。祈月转身时，见公孙春秋扶着雕云纹的木杖行来，素色道袍的下摆扫过白玉地砖，银白胡须间竟挑着几点未化的山雾——他虽发如霜雪，眼角的褶子却盛着松烟般的矍铄，袖口那枚墨玉扣正与祈月袖中的符印遥遥相照。

她慌忙敛衽行礼，药箱带起的风拂动了案上散落的玉简："先生恕祈月唐突，此番登阁实有急务相求。"公孙春秋捻须而笑，指尖划过石桌上凝着露珠的茶盏："但说无妨。"

祈月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目光落在老人身后悬浮的丹炉上："我有位......友人，"喉间泛起苦意，"他身中秘术多年，心窍常被邪法操控，痛苦不堪。"话音未落，殿外忽然卷进一阵山风，将祈月鬓间的发丝吹乱，公孙春秋搭在木杖上的手指骤然收紧，杖首嵌着的墨玉竟渗出几点水珠，恰似檐角未滴的晨露。

公孙春秋指尖的茶盏忽然溢出灵泉水，在青玉案上洇成蜿蜒的水痕："你说的可是那被噬影盟困缚的萧桁？"祈月惊得后退半步，药箱撞在身后的玉屏上，屏间绘着的昆仑云海突然泛起涟漪。

"先生如何知晓？"她攥紧袖子，紧张的问道。公孙春秋望着殿外翻涌的云涛，木杖在地面顿出清响："荥阳城里，能让姑娘涉险登崆峒的，除了那小子还能有谁？"

他继续说道："噬影盟的'心锁咒'是那老鬼用自己心头血炼的邪术，"苍老的声线里裹着冰碴，"当年他为成立噬影盟，招揽最无情的杀手，生生剜了自己三成魂魄来祭咒......"话音未落，他便叹了口气摇摇头，"这世道哪有破咒的法子？除非......"

祈月不肯错过一丝希望，连忙问道：“除非什么？”公孙春秋说：“除非杀死那老鬼。”

祈月的睫毛剧烈颤动着，眼帘垂落时掩去眸中碎光："难道真的......没有解法吗？"话音未落，碧玉突然踉跄着跑来，银箔步摇在跑动中不停的晃动。她附在公孙春秋耳边急促低语，老人抚须的手指猛地顿住，银白胡须间漏出声微不可闻的叹息："阁中突发要事需处理。"他转身时，素色道袍的下摆扫过祈月的药箱，箱角的铜环在幽光中闪过冷芒，"姑娘暂且在此歇息，老夫去去便回。"话音未落，木杖己点在云纹地砖上，公孙春秋的身影没入后殿。

望着公孙春秋消失在殿中的背影，祈月的指尖竟突然沁出凉意，她心想：这趟崆峒山之行，难道真要落得个有去无回？

殿外的雾霭不知何时染上暮色，远处传来玄鹤归巢的长鸣。她摸着被山风冻僵的耳廓，对素衣少女轻声道："这天色怕是下不去山了，不知阁中能否借宿一晚？"话音未落，檐角玉铃突然急响，惊得少女攥紧了自己的袖子。"我需向碧玉仙子请示......"她踉跄着跑向后殿，裙摆扫过的地砖上，背影也渐渐消失在殿内。

祈月朝素衣少女颔首时，廊外暮色正漫过雕花栏杆。她信步穿过那威严的长廊，衣袂扫过廊柱上的云纹浮雕，忽然听见内殿传来清越的剑鸣——那柄悬于青铜鼎上的琉璃剑正自旋转，剑身流转的光瀑映着穹顶藻井，将整座大殿染成流动的琥珀色。

她仰望着剑身上跃动的光流，忽然太阳穴突突跳动，如银针穿刺般的剧痛猛地攫住颅骨。蹲下身时，掌心蹭过冰凉的白玉地砖，无数碎片般的记忆突然扎进脑海。当视线再次聚焦于琉璃剑，她的指尖己深深掐进掌心："琉璃......"

话音未落，剑身骤然嗡鸣震颤，流光暴涨的刹那，竟似有细碎剑影从刃间飞出，在她眼前织成半透明的光幕。琉璃剑回应的清越震鸣，恰与她每夜梦中的剑吟分毫不差。

"那几只玄鹤又在丹房顶上作乱！"公孙春秋的笑骂声撞在内殿玉柱上，他拂袖穿过缭绕的丹烟时，袍角扫过青铜丹炉，惊得炉中灵火溅起几点金星。望见祈月仍立在琉璃剑下，老人银白的眉梢挑了挑，木杖顿在玉石地砖上："姑娘怎还未离去？"

祈月敛衽行礼时，琉璃剑恰在头顶转出半圈光弧，剑身上流淌的青芒映得她鬓边石簪忽明忽暗："天色己暮，恳请先生容我暂宿阁中。"公孙春秋抬眼望向殿外渐沉的暮色，云层里隐约有玄鹤黑影掠过，遂向身后的碧玉颔首："带姑娘去东厢，莫让山风侵了寒气。"

他忽然注意到祈月凝在剑上的目光，捻须的手指轻叩剑柄，琉璃剑竟发出清越的嗡鸣。"这是玄清阁的镇阁之宝，"老人的指腹划过冰凉的剑身，刃间突然浮现细密的符文，"你也见过它了的。"

"如此神物，为何不用于济世？"祈月的话音未落，琉璃剑突然剧烈震颤，剑穗上的玉珠轻颤，似在应和主人的话音。公孙春秋望着剑身泛出的幽蓝微光，忽然朗声笑起："傻姑娘，神刃岂是人挑的？"他指向剑脊处天然形成的北斗纹，"你瞧这纹路，分明是在等它的命定之人。"

他朝丹房外招手时，檐角玉铃突然急响。"瑶光，过来试试。"公孙春秋的木杖点在云纹地砖上，杖首墨玉迸出微光，恰与廊外飞掠而过的玄鹤眼瞳相映。那名叫瑶光的少女裙角扫过玉砖，指尖刚触到剑柄，琉璃剑穗上的玉珠骤亮——

"嗡——"

清越剑鸣震得殿中丹炉共鸣，瑶光掌心炸开幽蓝电光，整个人踉跄着后退三步，袖中滑落的玉简在半空自燃成灰。公孙春秋捻须将剑收回，刃间流转的光瀑忽然凝成北斗纹路："瞧见了？此剑只认命定之人。"

祈月的拳头紧紧握着，她望着剑脊上天然形成的符文，忽然想起梦中神女手中的琉璃剑也与它一般，当她脱口而出"我能试试吗"时，公孙春秋的木杖在地面顿出轻响，银白胡须间漏出丝犹豫。

但此时祈月己摊开掌心。琉璃剑离鞘的刹那，整座大殿的玉灯突然齐明，剑身腾起的青芒如活物般缠绕她手腕。"琉璃......"她低声轻唤的瞬间，剑鸣突然转柔，恰似雪夜萧桁拂过她眉梢的叹息。

公孙春秋望着琉璃剑在祈月掌心温顺伏贴，银白胡须间漾开笑意："看来此剑与你有缘。"祈月指尖轻颤着将剑递还，刃间流转的青芒忽然凝成细雪，落在她襦裙上竟化作真实的霜花："先生谬赞了，祈月不过一介医女，岂敢叨扰神物。"

她敛衽行礼时，琉璃剑突然发出低鸣，似在挽留。公孙春秋抚杖颔首，目光扫过殿外盘旋的玄鹤群："碧玉，带姑娘去东厢安歇。"青衫少女应声上前，袖中滑落的玉牌在灯影里闪过微光——那牌面刻着的云纹，竟与祈月药箱上的蓝纹如出一辙。

穿过三重月洞门时，檐角玉铃突然齐齐震颤。碧玉指着廊外掠过的白羽身影，声音在夜风中发颤："上仙......"话未说完,她反应过来喊错了，含糊其咎的说：“天、天上有许多玄鹤，姑娘不要被它们误伤到了。这便是姑娘的房间，若有什么别的需要，便唤我即可。”说完她匆匆推开雕花木门，祈月听后对她笑着点点头，随后进了房间。客房内的青玉枕上还凝着晨露，案头燃着的龙脑香里，竟混着与悬壶居相同的艾草气息。

晨雾还在山间缭绕时，祈月己将行囊收拾妥当。她拢了拢宽大的衣襟，清瘦的身形在晨光下显得愈发单薄，指节泛白地紧攥着包袱系带。正要开口向公孙春秋道别，却见他目光沉沉地望着自己，眼底泛起疼惜之色。

还未等她出声，一道冷光突然划破凝滞的空气。公孙春秋屈指轻弹，琉璃剑嗡鸣着悬停在两人之间，剑身流转的光晕将祈月苍白的脸颊映得通透。“姑娘留步。”他的声音像是被砂纸磨过，带着不容置疑的沙哑。

祈月转过身，耳畔的碎发随着动作轻晃，纤细的脖颈在宽松衣领间若隐若现。望着公孙春秋递来的剑柄，她眼底浮起疑惑：“先生，还有何事？”琉璃剑突然发出细微的震颤，剑柄处的夜明珠骤然亮起，公孙春秋将剑轻轻推入她掌心：“你与琉璃有缘，就暂借姑娘一段时间吧，或许能助你一臂之力。”

琉璃剑的寒意还萦绕在指尖，祈月己红了眼眶。玄清阁镇阁之宝竟要借予自己，这份信任与器重，比晨露还重。她膝盖刚弯，便被公孙春秋及时扶住，袖口的沉香气息裹着温和力道将她托住。

"快别折煞我。"公孙春秋笑着摇头，广袖扫落她鬓边将坠未坠的碎发，"琉璃通灵，姑娘不必时时挂怀。"说罢屈指凌空虚点，剑柄处的夜明珠泛起涟漪般的光晕，"只需凝念于心，自有感应。"

祈月将信将疑松开手掌，银芒骤然消散于晨光之中。她屏息默念剑名，指尖刚攒成拳，一道寒芒己铮然出鞘，剑锋首指天际，惊起檐角宿鸟。少女望着流转光华的剑身，睫毛不住轻颤，喉头哽咽得说不出话来，只能再次深深行礼。

晨雾渐散时，祈月背着行囊踏出玄清阁。身后传来琉璃剑归鞘的轻响，她知道，有一抹寒光正藏在虚无处，如影随形。

暮色漫过青瓦时，碧玉望着山道上渐远的单薄身影，忍不住开口："仙长，上仙的历练还未终了，怎舍得将琉璃托付？"风掠过檐角铜铃，公孙春秋望着那抹消失在雾霭中的月白衣袂，眼角细纹里藏着温柔的褶皱，记忆顺着山风漫溯回多年前的暮春——

那时祈月还不及案几高，踮着脚往他鬓边别野蔷薇。公孙春秋笑着将她抱上膝头，指腹着孩子柔软的发顶："生辰想要什么礼物？又有什么心愿未了？"

小团子转着乌溜溜的眼睛，腮帮子因为笑意鼓成圆团：“我的梦想是拯救天下苍生于水火之中，造福百姓于困厄之终。驱散人间霜雪还春色千重，铺就康庄大道映日长虹。”话音落时，窗外杏花正巧扑簌簌落满她肩头。

公孙春秋捋着胡须笑出声，胸腔的震动惊飞了檐下小憩的麻雀："好！好个拯救苍生的宏愿！"他收紧环着孩子的手臂，声音里裹着融融暖意，"但记住，这世间风雪漫长，你要先护好自己这盏灯火。"

山风忽起，吹散了回忆的涟漪。公孙春秋望着空荡的山道，掌心残留着琉璃剑交托时的余温道："这丫头，还是那么要强......"他抬手抚过袖角被风吹起的褶皱，声音陡然发颤，"瞧她那副模样，身形单薄得能被风卷走，衣裳也破得不成样子......"苍老的指尖颤抖着擦过眼角，一滴清泪坠入满是霜白的胡须间，晕开深色的水痕。

碧玉垂首望着石阶上斑驳的苔痕，睫毛沾着的雾气。她轻轻咬住下唇，压抑的哽咽混着山风在廊下萦绕："仙长，祈月上仙吉人天相......"话音未落，便被公孙春秋颤抖的叹息截断，只余沉沉暮色裹着满心牵挂，漫过玄清阁的飞檐翘角。

山径蜿蜒如青绸，祈月背着行囊小心翼翼前行。晨露未散，石阶上覆着薄薄一层碧色苔藓，在晨光里泛着油亮的光泽。她攥紧腰间佩剑，每一步都走得谨慎，生怕惊扰了山中清寂。

忽有山风掠过，卷起几缕碎发拂过脸颊。祈月下意识偏头躲避，却未留意脚下青苔，鞋底骤然打滑。惊呼尚未出口，她整个人向后跌去，重重摔在石阶上，尾椎骨传来一阵钝痛。"嘶——"她倒抽冷气，揉着发疼的屁股坐起身，望着被蹭脏的裙角，无奈地笑了笑："没事的，祈月，没事的。"

所幸并无大碍，稍作缓神后，祈月扶着山石慢慢站起。掸去衣摆尘土，她朝着山巅方向遥遥一礼，转身继续赶路。待行至山脚，青雉马己然在等待。她翻身上鞍，缰绳轻抖，马儿扬蹄踏碎晨雾，朝着荥阳方向疾驰而去。道旁野花被马蹄惊起，花瓣纷飞间，少女单薄却坚毅的身影，渐渐融入了初升的朝阳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