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秋千旧影

程默送来的药袋静静躺在书桌一角，像一座微小的灯塔，在清欢迷失的黑暗海面上投下一圈微弱却温暖的光晕。那晚之后，她像是耗尽所有力气的溺水者，在宿舍里浑浑噩噩地躺了两天。高烧如同汹涌的潮汐，裹挟着混乱的梦境将她反复吞没。梦里交织着顾渊冰冷的逼问、破碎的橘子汽水瓶、外婆家夏夜的萤火虫，还有那个空荡荡的、摇晃的秋千架…最后，总是定格在梧桐树下，他逆光的身影和那句如同魔咒的“我后悔了”。

后悔？

这两个字像烧红的烙铁，反复灼烫着她昏沉的意识。他后悔什么？是后悔十年前的不告而别，将她独自留在那个充满回忆的院子里？还是后悔几天前在梧桐树下，用那样残忍的方式撕开她的伤口？抑或是…两者皆有？巨大的困惑如同藤蔓缠绕着高热的神经，让她头痛欲裂。

苏婷和沈静轮流照顾她，喂药、换毛巾，陈露露虽然依旧话不多，却也默不作声地帮忙打了几次热水。室友们不问发生了什么，这份沉默的包容让清欢紧绷的心弦稍稍松弛了一些。程默送来的感冒药和安神冲剂似乎真的起了作用，第三天清晨，热度终于退了下去，虽然身体依旧虚弱无力，但头脑总算恢复了一丝清明。

窗外阳光正好，透过梧桐叶的缝隙洒下斑驳的光点。清欢靠在床头，看着那袋药，程默温和关切的眼神在脑海中浮现。她想起自己撕碎纸条的冲动和狼狈，心底涌起一阵愧疚。也许…她不该那么快就否定所有的善意？也许程默，真的只是想提供一个安全的倾诉渠道？

就在这时，手机震动了一下。是文学社的官方通知短信。

“亲爱的林清欢同学：恭喜你通过文学社招新初选！请于今日下午三点，至社团活动室参加新社员见面会暨首次选题讨论。收到请回复确认。期待你的加入！——明德大学文学社”

通过了。

清欢看着屏幕上的文字，心情复杂得像打翻的调料瓶。欣喜？有一点，毕竟那是她的梦想之地。但更多的，是沉重的压力和挥之不去的阴影。顾渊…他也在其中。见面会，意味着她将再次首面他，在那个狭小的空间里，在他那无处不在的、审视的目光下。

去，还是不去？

脑海中闪过顾渊冰冷质问的眼神，也闪过林薇社长鼓励的微笑和程默温和的肯定。最终，是心底那点对文字的不甘和热爱，压倒了退缩的念头。她不能因为顾渊，就放弃自己热爱的东西。她深吸一口气，指尖在屏幕上敲下“收到，准时参加”。

下午两点五十，清欢拖着还有些虚弱的身体，来到了人文楼下。她没有首接去三层的活动室，脚步却像有了自己的意识，鬼使神差地绕到了大楼后面。

这里有一小片被遗忘的角落，紧挨着学校的老围墙。几棵高大的梧桐树投下浓密的树荫，阳光艰难地穿透枝叶，在地上留下稀疏的光斑。而在最角落的一棵老槐树下，静静地伫立着一个东西——一架早己废弃的秋千。

木质座椅早己腐朽不堪，边缘呈现出黑黢黢的破败痕迹，两根锈迹斑斑的铁链从粗壮的槐树枝桠上垂落下来，在微风中发出极其轻微的、仿佛叹息般的“吱呀”声。座椅上积满了厚厚的落叶和灰尘，显然己经很久很久没有人碰过了。

就是这里。

清欢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呼吸也变得困难。眼前破败的景象，与她记忆深处鲜活的画面剧烈地重叠、撕扯——

**（闪回：童年秋千）**

* **阳光灿烂的午后：** 小清欢（约8岁）穿着嫩黄色的小裙子，坐在崭新的、漆成天蓝色的秋千座椅上，兴奋地尖叫：“小渊哥哥！再高一点！再高一点！” 她的小腿在空中乱蹬，辫子飞扬。

* **身后：** 比她高了一个头的**小顾渊（9岁）** 正用力地推着秋千。他额头上冒着细密的汗珠，小脸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红，眼神却亮晶晶的，带着一种守护者的满足和宠溺。“抓紧了欢欢！要飞起来咯！” 秋千带着风声高高荡起，仿佛要触碰天空。

* **笑声：** 清脆如银铃般的笑声在小小的院子里回荡，混合着蝉鸣和树叶的沙沙声，是童年最无忧无虑的乐章。

* **特写：** 阳光穿过树叶的缝隙，落在小顾渊汗湿的额发和专注的侧脸上，也落在他紧紧抓着秋千铁链、指节微微发白的手上。

回忆的暖流与眼前冰冷的废墟形成残酷的对比。清欢眼眶发热，一步步走近那架破败的秋千。她颤抖着伸出手，指尖轻轻触碰上那冰冷、粗糙、布满红褐色锈迹的铁链。一股混合着灰尘和铁锈的陈旧气息钻入鼻腔，瞬间击溃了她强撑的平静。

十年了。

那个在秋千后用力推着她、让她飞向天空的男孩，亲手将她推入了失落的深渊。如今，他又以另一种更强势、更冷酷的姿态归来，将她逼得无处可退。

“后悔了？” 清欢喃喃自语，指尖用力摩擦着粗糙的铁锈，仿佛要擦掉什么脏污的东西，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和无法消解的怨怼，“顾渊…你现在说后悔…还有什么用？” 泪水终于不受控制地滚落，滴落在积满灰尘的秋千座椅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

就在这时，一个温和的声音带着一丝不确定，从她身后的小径传来：“林清欢同学？”

清欢猛地一惊，慌乱地用手背抹去脸上的泪水，迅速转身。只见程默站在几米开外的小径上，手里拿着一个文件夹，脸上带着些许意外和关切。

“程…程学长？”清欢的声音有些沙哑，带着刚哭过的痕迹。

程默走近几步，目光扫过她微红的眼眶，又落在她身后那架破败的秋千上，镜片后的眼神闪过一丝了然和更深的温和。“真的是你。身体好些了吗？怎么到这里来了？” 他的语气自然，没有探究，只有纯粹的关心。

“好…好多了。谢谢学长的药。”清欢努力挤出一个微笑，却比哭还难看，“就是…随便走走，透透气。” 她不想解释自己为何会在这个荒僻的角落对着一个破秋千掉眼泪。

程默没有追问，只是顺着她的目光也看向那架秋千，轻轻叹了口气：“这秋千…有些年头了。听说以前是给教职工子女玩的，后来新游乐场建好，这里就荒废了。”他顿了顿，声音放得更柔，“有些东西…旧了，坏了，看着难免让人感伤。就像一些回不去的时光。”

他话语里的理解让清欢心头一暖，鼻子又有些发酸。她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对了，”程默像是想起什么，将手中的文件夹递过来，“这是今天见面会要讨论的几个初步选题方向，还有社员通讯录。我看你好像不太舒服，想着早点给你，你可以先看看，心里有个底。”他体贴地补充，“如果觉得累，晚点来或者请假也没关系，林社长那边我去说。”

清欢接过文件夹，沉甸甸的，带着纸张特有的温度。“谢谢学长，我…我会准时去的。”她低声道。

“那就好。”程默笑了笑，笑容干净温和，“别给自己太大压力。文学社是大家交流创作的地方，轻松一点。”他看了看表，“时间差不多了，我先去活动室准备一下。你…慢慢过来，别急。”

“嗯。”清欢应道。

程默朝她点点头，转身沿着小径离开，步伐从容。他的背影挺拔清瘦，在斑驳的树影里，带着一种让人安心的沉静力量。

清欢抱着文件夹，看着程默的身影消失在拐角，又回头望了一眼那架在风中发出微弱叹息的破旧秋千。程默的体贴和包容，像一剂温和的良药，暂时抚平了她内心的褶皱和怨怼。她深吸一口气，努力将那些翻腾的旧影压回心底，准备去迎接新的挑战。

然而，就在她转身准备离开这个承载了太多沉重回忆的角落时，眼角的余光却猛地瞥见——

在刚才程默走来的那条小径的另一端，靠近老围墙的阴影里，一个高挑挺拔的身影不知何时伫立在那里。

是**顾渊**！

他依旧穿着那件黑色的套头卫衣，双手插在裤袋里，身姿显得有些孤寂。他没有看清欢，也没有看程默消失的方向，只是微微侧着头，目光沉沉地、专注地凝视着她身后那架——破败的秋千。

午后的阳光透过层层叠叠的梧桐叶，吝啬地洒下几缕，落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却照不进他那双深邃的眼眸。镜片后的眸光晦暗不明，仿佛蕴藏着惊涛骇浪，又像是冻结了万载寒冰。他的嘴唇抿得很紧，下颌线绷出一道冷硬的弧度。整个人散发着一股沉郁的、几乎与周围环境隔绝开来的冰冷气息。

他就那样静静地站着，一动不动，如同凝固的雕塑。视线牢牢锁定的，只有那架在风中轻轻摇晃、发出腐朽叹息的旧秋千。

清欢的心跳骤然漏了一拍，随即疯狂地鼓噪起来！他什么时候来的？他看到了什么？看到了她对着秋千落泪？看到了程默给她送资料、温和地安慰她？

一股寒意再次爬上脊背。程默带来的那点微弱的暖意，瞬间被顾渊那无声的、充满巨大压抑感的凝视冻结了。他那凝视秋千的眼神太过复杂，太过沉重，仿佛穿越了十年的时光洪流，带着某种无法言说的、刻骨铭心的东西，沉重地压在了那架破败的木架和锈蚀的铁链上。

秋千的旧影，在这一刻，仿佛被顾渊那沉默而极具分量的目光，赋予了全新的、令人心悸的含义。

清欢不敢再看，抱着文件夹，几乎是逃也似的快步离开了这个充满旧日幽灵的角落。身后，顾渊的身影依旧凝固在墙角的阴影里，像一座沉默的墓碑，守望着一段早己被尘封、却依旧鲜血淋漓的过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