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荒谬感和失败感

奶茶店“半糖主义”的空气依旧粘稠，甜腻的焦糖气息与咖啡的苦涩、消毒水的微腥混合成一种令人窒息的怪味。时间在压抑中缓慢爬行。

林夏的干呕终于平息，耗尽了她最后一丝力气。她像被抽去了所有骨骼，软软地瘫在卡座沙发里，头无力地歪向一侧，枕着冰凉的皮质扶手。冷汗浸湿了她鬓角的碎发，黏在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颊上。

呼吸变得浅而急促，胸口细微地起伏着，浓密的睫毛在眼睑下投出两片深重的阴影，不时因为残余的痛苦而微微颤动。

她陷入了半昏迷的状态，对外界的感知模糊而遥远，只有身体深处一阵阵尖锐的抽痛，如同黑暗潮水中时隐时现的礁石，不断撞击着她脆弱的意识壁垒。

周小棠半跪在沙发边，用浸湿的温毛巾，极其轻柔地擦拭着林夏额头的冷汗和嘴角残留的痕迹。

她的动作小心翼翼，仿佛在对待一件濒临破碎的稀世瓷器，眼圈通红，紧咬着下唇，强忍着不让眼泪再掉下来。

每一次毛巾触碰林夏冰凉的皮肤，她的心都跟着揪紧。

陆星野沉默地清理着地上狼藉的咖啡渍和碎瓷片。他高大的身躯蹲在那里，动作利落而安静，古铜色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紧抿的唇线和偶尔投向林夏时那深不见底的担忧眼神，泄露着他内心的沉重。

而卡座外靠近角落的地方，顾沉舟依旧半跪在林夏那辆半旧的轮椅旁。奶茶店老板找来的一小盒工具摊开在他脚边。他微微低着头，额前垂落的几缕湿发遮住了部分眉眼，只露出紧抿的、毫无血色的薄唇和线条紧绷的下颌。他全部的注意力都聚焦在轮椅右侧的刹车系统上。

那双骨节分明、能精准操控复杂金融模型的手，此刻正握着一把小小的十字螺丝刀。他的动作异常专注，甚至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细致。

螺丝刀的尖端稳稳地抵住刹车连杆连接处一颗略显松动的螺丝，手腕极其稳定地施加着均匀的力道，缓慢而精确地旋转着。

每一次细微的拧动，都伴随着金属螺纹咬合时发出的、几不可闻的“咔哒”轻响。他的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指关节绷紧，手背上淡青色的血管隐约可见。

他不再是那个站在云端俯瞰数据的顾沉舟。昂贵的西装裤沾染了地上的污渍，挺括的衬衫后背被汗水洇湿一片深色，紧贴在紧绷的背肌上。

他半跪的姿态，让他高大的身形显得有些蜷缩，像一座沉默的山，将所有的重量和心神都压在了眼前这方寸的冰冷金属上。

周围的一切——周小棠无声的啜泣、陆星野清理的声响、奶茶店低徊的背景音乐——都化作了模糊的背景噪音。他的世界，只剩下指尖传来的金属触感，螺丝旋转的微小阻力，以及脑海中不断构建、修正着的力学模型。

如何让这刹车更顺滑，如何让连杆传递的力量更首接，如何让那橡胶包裹的手柄更贴合她施力的习惯……这些冰冷的、可被计算的细节，成了他此刻唯一能抓住的、对抗内心那场滔天洪水的浮木。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当最后一颗关键的螺丝被拧紧到最完美的扭矩，顾沉舟紧绷的肩背才几不可察地松懈了一丝。他缓缓松开螺丝刀，冰冷的金属工具从他汗湿的掌心滑落，掉在铺着工具布的地上，发出一声轻微的闷响。他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指，再次握住了那个橡胶包裹的刹车手柄。

这一次，他轻轻拉动手柄。

“咔。”

一声清脆、利落、带着十足确定感的咬合声响起。刹车片稳稳地、毫无迟滞地贴合在金属轮毂上，传递回一种坚实可靠的阻力感。

成了。

这个认知像一颗微弱的火星，短暂地在他一片荒芜的心底闪烁了一下。

他维持着半跪的姿势，没有立刻起身。目光依旧胶着在被他亲手“修正”过的刹车系统上，仿佛在确认这微不足道的“成果”。首到一声压抑的、带着剧烈痛楚的呻吟，如同淬毒的针，猛地刺破凝固的空气，扎进他的耳膜！

“呃……”

沙发上的林夏，身体毫无预兆地剧烈痉挛起来！她紧闭的双眼痛苦地皱紧，额头上刚刚擦干的冷汗瞬间又冒了出来，大颗大颗地滚落。她无意识地蜷缩起身体，一只手死死地按住了自己的下腹部，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骇人的青白色，喉咙里溢出破碎而痛苦的呜咽。

“夏夏！怎么了？哪里痛？是肚子吗？”周小棠吓得魂飞魄散，手里的毛巾掉在地上，她慌乱地想去碰触林夏，却又怕加剧她的痛苦，手足无措。

陆星野猛地站起身，脸色凝重：“是止痛药效过了！她之前在医院打的针撑不住了！”

他看向林夏死死按住的位置，眼神焦灼，“得马上补充止痛！她包里应该有医生开的便携式止痛泵！”

周小棠如梦初醒，手忙脚乱地翻找林夏放在沙发角落的帆布包。果然，很快摸出一个比手机略大的、扁平的白色硬塑盒子，上面印着医疗设备的标志。

盒子侧面连接着一根细细的透明软管，软管的末端是一个可以贴在皮肤上的圆形小贴片。

“找到了！是这个！”

周小棠如同抓住救命稻草，连忙打开盒子。里面是一个带有小屏幕和几个按钮的精密装置，正是医生配给林夏、用于在突发剧痛时自行按压给药的便携式止痛泵。

“怎么用？快！”周小棠看着小屏幕上跳动的数字和英文标识，完全慌了神，她不懂这些。

“给我！”陆星野一步跨过来，他工地上受过伤，对这种设备有些了解。他迅速接过止痛泵，手指在几个按键上快速按了几下，小屏幕亮起，显示出待机界面。“好了，现在只需要按这个大的给药键，一次给一个基础剂量……”他指着泵体上一个凸起的蓝色按钮。

然而，就在陆星野拿着止痛泵，准备递给周小棠让她帮林夏贴在身上时——

一只带着薄汗、骨节分明的手，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和速度，猛地伸了过来，一把将那白色的止痛泵从陆星野手中夺了过去！

是顾沉舟。

他不知道何时己经站起身，悄无声息地来到了沙发边。

他高大的身影笼罩下来，带着一种刚从冰冷金属世界抽离、尚未散尽的专注和一种近乎本能的急切。他夺过止痛泵的动作快如闪电，甚至带着一丝粗暴的意味。

“你……”陆星野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弄得一愣。

顾沉舟却完全无视了他和周小棠惊愕的目光。

他的视线死死锁在止痛泵上，手指极其迅速地、带着一种训练有素般的精准，检查着屏幕上的参数设置、电池电量、药液余量。

然后，他毫不犹豫地伸出手指，在几个功能键上飞快地操作起来，动作流畅得如同在操控他熟悉的金融终端。屏幕上的参数在他指尖下迅速跳变。

“你干什么？！”周小棠反应过来，又惊又怒，“你会不会弄？别乱按！快给夏夏用啊！”她看着林夏在剧痛中蜷缩颤抖的样子，心急如焚。

顾沉舟没有回答。他的全部心神仿佛都灌注在了手中这个小小的仪器上。他迅速调出一个隐藏的设置界面，眉头紧锁，眼神锐利如鹰隼，扫过一行行复杂的英文参数。他的指尖在屏幕上悬停，似乎在权衡着什么，最终，他极其果断地输入了一串数字，按下了确认键！

屏幕上代表基础给药量的数字，瞬间减少了接近三分之一！

“顾沉舟！你干什么？！”周小棠看清了他的操作，失声尖叫起来，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和恐惧而变调，“你调低了剂量？！你疯了吗？！你想疼死她吗？！”

陆星野也瞬间变了脸色，一步上前就想抢夺：“顾沉舟！这不是胡闹的时候！把泵给我！”

顾沉舟却猛地侧身，用身体挡住了陆星野伸过来的手。他紧紧攥着那个被他调整过的止痛泵，指关节捏得发白，手背上青筋暴起。他抬起头，目光第一次从仪器上移开，扫过痛苦蜷缩的林夏，最后落在暴怒的周小棠和脸色铁青的陆星野脸上。那眼神深处翻涌着极其复杂的东西——有不容置疑的决断，有孤注一掷的疯狂，还有一丝被深深压抑着的、连他自己都无法完全理解的恐慌。

“高剂量……短期镇痛……掩盖病灶……”他声音沙哑干涩，像砂纸摩擦，每一个字都仿佛从喉咙深处艰难地挤出来，“医生……说过……长期……副作用……依赖……影响判断……”他语速极快，句子破碎，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确信，“现在……不是最优选择……必须……控制……”

“控制你个头！最优你个大头鬼！”周小棠彻底炸了，眼泪飙飞，不管不顾地扑上去撕打顾沉舟的手臂，“她疼成这样了！你还在算计什么最优解？！还在想什么副作用？！顾沉舟！你就是个魔鬼！把泵给我！给我！”

顾沉舟像一堵沉默的墙，任凭周小棠的拳头雨点般落在他手臂上，身体纹丝不动，只是更加用力地攥紧了手中的止痛泵，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出轻微的“咔吧”声。

他眼神里的挣扎和痛苦一闪而逝，随即被更深的偏执覆盖。他猛地矮身，躲开周小棠的撕扯，半跪在沙发前，靠近林夏蜷缩的身体。

“林夏……”他声音低沉，带着一种近乎诱哄的、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紧绷，“忍一下……这个剂量……能缓解……相信我……”

他一只手极其小心地、近乎颤抖地，试图去掀开林夏紧按在腹部的衣角，寻找贴止痛贴片的位置。另一只手则紧紧握着那被调低了剂量的止痛泵，拇指悬在那个蓝色的给药键上方，随时准备按下。

“别碰她！”周小棠尖叫着去拉他的胳膊。

陆星野也忍无可忍，伸手去夺他手里的泵。

就在这时，剧痛中的林夏似乎被近在咫尺的争执声和那只试图触碰她的手惊扰。

她极其困难地、抗拒地扭动着身体，喉咙里发出模糊而痛苦的呜咽，那只没有按着腹部的手，无意识地、虚弱地挥舞了一下，似乎想推开靠近的源头。

顾沉舟的手，在即将触碰到她衣角的瞬间，僵在了半空。

他看着林夏痛苦蹙紧的眉头和那无意识抗拒的动作，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巨手狠狠攥住，几乎停止跳动。那双翻涌着偏执和疯狂的眼睛里，第一次清晰地掠过一丝无措的裂痕。

机会稍纵即逝。

陆星野趁着顾沉舟这一瞬间的僵滞，眼疾手快，一把将止痛泵从他紧握的手中夺了回来！

“小棠！快！”陆星野低吼一声，迅速将泵塞给扑过来的周小棠，自己则横身挡在了顾沉舟和沙发之间，宽阔的肩膀像一堵坚实的墙，眼神凌厉地逼视着顾沉舟，带着不容置疑的警告。

周小棠接过泵，看也不看顾沉舟，扑到林夏身边，以最快的速度掀开她腹部的衣角，将冰凉的止痛贴片按在她因疼痛而紧绷的皮肤上，然后，毫不犹豫地、用尽全力按下了那个蓝色的给药键！

“滴——”

一声短促的电子音响起。止痛泵的屏幕上，代表药液输送的进度条开始快速填充。

几秒钟后，奇迹般地，林夏剧烈痉挛的身体开始慢慢放松下来。

紧蹙的眉头缓缓舒展，急促而痛苦的喘息逐渐变得平缓悠长。她依旧闭着眼，脸色苍白，但那种令人窒息的剧痛似乎终于被暂时压制了下去，沉入了昏沉的浅眠。冷汗不再大颗涌出，只有细微的汗珠挂在睫毛上。

周小棠紧绷的身体瞬间垮塌下来，瘫坐在地板上，后背全是冷汗。她看着林夏终于平静下来的睡颜，劫后余生般大口喘着气，眼泪无声地滑落。

陆星野也松了口气，紧绷的肩背微微放松。

只有顾沉舟。

他依旧保持着半跪在沙发边的姿势，一只手还徒劳地伸在半空，维持着那个想要触碰却未能触及的动作。他看着林夏在足量止痛药作用下迅速平复的痛苦，看着她陷入安宁的浅眠，又缓缓低下头，看向自己那只僵在空中的、空空如也的手。

方才为了抢夺止痛泵，周小棠情急之下在他手背上留下了几道清晰的血痕，此刻正火辣辣地疼。

陆星野挡在他身前的、带着泥土和汗水气息的结实后背，像一座无法逾越的山。

而他亲手调低剂量、试图让她“承受最优痛苦”的止痛泵，此刻正安静地贴在林夏的皮肤上，输送着被他判定为“过量”的药液。

一种巨大的、冰冷的、足以将他彻底吞噬的荒谬感和失败感，如同深海巨浪，轰然拍下。

他精心计算的“最优解”。

他孤注一掷的“为她好”。

他试图抓住的、冰冷的“现实支点”。

在真实的、无法被模型量化的痛苦面前，在他人最本能的关怀和守护面前，再一次，碎得彻彻底底。

他那只悬在半空的手，极其缓慢地、极其僵硬地，垂落下来。指尖蜷缩着，微微颤抖。手背上那几道渗着血丝的红痕，在奶茶店明亮的灯光下，刺眼得如同无声的嘲讽。

他维持着半跪的姿势，像一尊凝固在失败深渊里的雕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