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裂痕

监护仪冰冷的电子音穿透病房厚重的门板，每一声“滴答”都像细针，精准地扎在林夏紧绷的神经末梢。

她隔着玻璃望进去，母亲躺在那里，如同一片被风霜无情打落的秋叶，苍白、脆弱，几乎要被那些缠绕周身的透明管道和闪烁不定的仪器线路吞噬。

氧气面罩下，每一次艰难的呼吸都牵扯着胸廓微弱的起伏，看得林夏自己的心也跟着一阵阵抽搐似的疼。

顾沉舟就站在她身旁半步远的位置，身形依旧挺拔，像一尊沉默的礁石。他的目光没有落在病房内那个挣扎的生命上，反而穿透了那层玻璃，仿佛在凝视着某种无形、庞大、冰冷的数据洪流。

他手中捏着的平板电脑屏幕幽幽地亮着，上面是密密麻麻、不断滚动的图表和数字，那些代表血氧饱和度、心率、血压的曲线在他眼底跳跃、组合，构成一个只有他才能完全解读的模型世界。

他整个人被一种近乎冷酷的专注笼罩着，病房外走廊惨白的灯光落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像镀了一层没有温度的金属。

林夏甚至能听到他修长手指在平板边缘无意识敲击的轻微声响，那节奏，竟诡异地与病房里心电监护仪发出的单调“滴答”声合上了拍子。她感到一阵窒息，仿佛这冰冷的节奏正勒紧她的脖颈。

主治医生王主任拿着最新的化验单走过来，眉头紧锁，镜片后的眼神是职业性的凝重：“林夏，情况不乐观。你妈妈的血氧一首上不来，肺部感染在加重，这样下去，呼吸衰竭的风险很高。

常规支持治疗的效果很有限了。”他顿了顿，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无奈，“呼吸机参数需要更积极的调整，但这意味着……后续费用会有一个比较显著的增加。我知道你们不容易，但这个关口……”

“钱不是问题。”顾沉舟的声音突兀地响起，打断了王主任的话。

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斩钉截铁，像手术刀切开空气。他终于从平板屏幕上移开视线，看向医生，目光锐利如冰锥。“王主任，请立刻执行方案三。呼吸机参数按我计算的最佳区间调整，潮气量提升到420毫升，呼气末正压上调至8厘米水柱，氧浓度维持85%。”他报出的数字精确到个位，流畅得如同背诵某种早己烂熟于心的公式。

王主任有些愕然，显然没料到这个年轻人对如此专业的参数如此熟稔且首接下达指令：“顾同学，这参数调整很激进，风险控制……”

“风险模型显示，在现有条件下，方案三的成功概率最高，达到67.3%，比保守方案高出28.9个百分点。”

顾沉舟的指尖划过平板屏幕，调出复杂的曲线图推到医生面前，语气没有丝毫波澜，像是在讨论一个纯粹的数学问题，“血氧饱和度每提升1%，她存活超过72小时的概率相应增加9.7%。同时，”他的目光转向林夏，那眼神深处似乎有一丝极细微、难以捕捉的波动，但声音依旧平稳得可怕，“根据你的兼职收入和现有负债，结合治疗方案的费用增长曲线，血氧浓度每提升1%，你需要支付的绝对债务额，理论上可以减少约378元。这是目前最优解。”

“378元？”林夏喃喃重复，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铁屑，硌在喉咙里。她猛地抬头，死死盯住顾沉舟，那双总是盛着阳光或狡黠笑意的眼睛，此刻像燃着两簇幽暗的火焰，“最优解？顾沉舟，你告诉我，什么是最优解？用冰冷的百分比和精确到个位数的钱，来计算我妈活下去的机会？”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颤抖的破音，在寂静的走廊里显得格外尖锐，“她是个人！是我妈！不是你的实验数据！不是可以放在天平上称量的砝码！”

积压的恐惧、疲惫、无助，还有顾沉舟那近乎残忍的“理性分析”，如同被点燃的汽油桶，轰然炸开。林夏全身都在发抖，她猛地伸手，一把夺过顾沉舟另一只手上紧紧攥着的那叠厚厚的文件——那是他早己准备好的、覆盖了母亲后续庞大医疗费用的资助协议。

“哗啦——！”

纸张撕裂的声音在压抑的走廊里爆开，刺耳得令人心悸。林夏用尽全身力气，将那叠寄托着顾沉舟所有精密计算和“最优解”的文件狠狠撕开！一下，两下，三下……雪白的纸片在她指间狂乱地翻飞、破碎，像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风雪。

“我不需要你的最优解！”她嘶喊着，泪水终于决堤，汹涌地冲出眼眶，滚烫地滑过冰冷的脸颊，“我不需要你用数字告诉我怎么救我妈！不需要你告诉我值不值378块钱！顾沉舟，你怎么敢……你怎么敢这样算？！”

顾沉舟整个人僵在原地，仿佛被无形的冰封住。他看着林夏疯狂地撕扯那些文件，看着那些承载着他所有冷静规划、所有“为她好”的纸张瞬间化为无数纷乱的碎片。

他下意识地伸出手，想去阻止，想去抓住那些飘落的纸片，或者抓住她颤抖的肩膀，但指尖却在半空中凝滞，僵硬得无法动弹。他脸上那层冰冷的专注面具终于彻底碎裂，露出底下从未示人的苍白和一丝……近乎孩童般的无措。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想解释那个378元是无数变量模型运行后得出的成本优化值，想解释他计算的是她未来不必背负的沉重压力……但所有的话语都被林夏眼中那铺天盖地的绝望和愤怒堵了回去，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就在这时，“砰”的一声闷响！

走廊尽头一扇未关严的窗户被一阵突然灌入的强风猛地吹开，狠狠地撞在墙壁上。那阵风像找到了宣泄的入口，带着初春夜晚的料峭寒意，呼啸着席卷而入。

地上、空中那些被撕碎的纸片，瞬间被狂风攫取、卷起，疯狂地打着旋，形成一个混乱而绝望的白色旋涡。

碎片疯狂地扑打在林夏脸上、头发上，像一场冰冷的嘲讽。

更多的碎片被风裹挟着，旋转着，猛烈地撞击在顾沉舟身上，有的甚至刮过他苍白的脸颊，留下几道细小的红痕。

林夏被这突如其来的风卷得踉跄了一下，散乱的发丝粘着泪水贴在脸上。她透过眼前翻飞的纸片旋涡，看着对面那个僵立如石像的顾沉舟。

他昂贵的深灰色大衣被风吹得鼓起，衣摆猎猎作响，几片碎纸粘在上面，像丑陋的补丁。他依然保持着伸手的姿势，指尖微微蜷曲，却什么也抓不住。

他的眼神穿过那片混乱的白色风暴，落在林夏身上，那里面有什么东西在剧烈地翻涌、破碎，是震惊？是痛楚？是某种被彻底颠覆的茫然？林夏分辨不清，只觉得那眼神深处，似乎也刮起了一场无声的风暴。

“控制……呵……”

林夏在呼啸的风声中发出一声短促而凄凉的冷笑，泪水更加汹涌，“顾沉舟，你看清楚了吗？这就是你的控制！这就是你的最优解！”她指着那狂乱飞舞、完全失去方向的纸屑风暴，声音嘶哑，“你算得清血氧浓度，算得清378块钱，你算得清风会怎么吹吗？你算得清人心会怎么痛吗？”

她猛地转身，不再看那片旋涡，也不再看旋涡中心那个失魂落魄的人。

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推开旁边安全通道沉重的防火门，将自己投入楼梯间更为浓重的黑暗里。

铁门在她身后沉重地合上，隔绝了走廊惨白的光线，也隔绝了那场失控的纸片风暴，以及风暴中心那个凝固的身影。

“砰！”

沉重的关门声在空旷的楼梯间里回荡，像一声沉闷的丧钟。

走廊里，只剩下呼啸的风，和那个被遗弃在风暴中心的人。

风依旧在疯狂地吹着，卷着那些白色的碎片，扑打着墙壁、天花板、冰冷的金属座椅，发出簌簌的、令人心慌的声响。顾沉舟僵立着，伸出的手终于无力地垂落下来，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着青白。一片小小的、带着打印字体的纸屑被风卷着，打着旋，轻轻地、最终落在他光洁昂贵的黑色皮鞋尖上。那上面隐约还能看到一行字：“……自愿承担所有……医疗债务……”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低下头，目光落在鞋尖那片白色的污渍上。走廊顶灯惨白的光线落在他低垂的侧脸，将他浓密的睫毛投下的阴影拉得又深又长，如同两道沉重的伤痕。那总是精密运转、掌控一切的大脑，此刻仿佛被强行注入了某种无法解析的乱码，一片空白，只剩下仪器单调的“滴答”声在耳边无限放大，循环往复，冰冷地敲打着神经。

那风，裹挟着无数破碎的纸片，还在他周身狂乱地舞动，形成一个巨大而无声的漩涡。

他站在漩涡中心，第一次清晰地感觉到，有一种名为“失控”的东西，正以绝对碾压的姿态，将他引以为傲的整个世界，连同那些精确到小数点后几位的完美模型，彻底撕裂、吞噬。

他慢慢地、极其缓慢地蹲下身，动作僵硬得像个生锈的机器人。

他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指，一片一片地，去捡拾散落在冰冷瓷砖地上的碎纸片。

指尖触碰到那些粗糙的边缘，像触碰到了某种无法弥合的伤口。

每一片残骸，都映着惨白的灯光，无声地嘲笑着他自以为是的“最优解”。

冰冷的空气钻进他的领口，他第一次觉得，这医院走廊的温度，原来可以低得刺穿骨髓。

监护仪那催命般的“滴答”声，穿透厚厚的门板，固执地钻进耳朵，一声，又一声，永无止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