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水竹亭客17

"淮竹！"弘业猛地从床上坐起，冷汗浸透的里衣黏在后背。李去浊慌忙按住他肩膀，机械臂的凉意透过布料传来："先别乱动，你体内的金晨曦残留还没清干净......"

"别骗我！"弘业抓住他手腕，却在看见对方眼底的迟疑时骤然松力。昨夜淮竹化作黑暗女神的画面在脑海中闪回，她眼中的黑焰与挥剑时的决绝像根毒刺，扎得他心口生疼。木篾靠在门边把玩铃铛，锁链在脚踝绕了三圈："她早在三天前就被黑狐之息吞噬了，你醒得太晚。"

窗外的雨突然变大，檐角水滴砸在青石板上碎成八瓣。弘业盯着木篾指间的铃铛——那是淮竹送他的生辰礼物，此刻却在对方手里晃出细碎的冷光。他忽然想起淮竹总说"雨声像竹节拔节的声音"，可如今这雨声里，却混着挥之不去的血腥气。

"让我去见她最后一面。"他掀开被子下床，踉跄着撞翻妆奁。珠钗滚落满地，其中一支步摇正是当年淮竹在苦情树下捡的红叶所制。李去浊欲言又止，目光与木篾在空中相撞，后者突然转身将铃铛抛向庭院："随你，反正去了也只能看见具空壳。"

雨幕中，淮竹的房门虚掩着。弘业伸手推门的瞬间，听见屋内传来瓷器轻响。他屏住呼吸跨进门，却见淮竹正坐在镜前簪发，月白裙裾上还沾着未干的药渍。

"醒了？"她转身时，发间红叶步摇轻轻晃动，"李大爷说你吵着要喝莲藕汤，我让厨房煨了三时辰......"

"你没死？！"弘业冲上前抓住她肩膀，触到她温热的肌肤时却猛地缩回手，"可他们说......木篾说你被黑狐吞噬了......"

淮竹放下汤碗，指尖抚过他腕间未愈的剑伤："金晨曦毁去后，黑狐之息便退了。只是......"她忽然低头看向自己掌心，那里有片淡淡的黑色纹路，"李大爷说，这是当年被种下的执念之种，若我动了情......"

"我不在乎！"弘业忽然握住她的手，将那抹黑色掩在掌心，"十八年前在苦情树下，我就该告诉你——我从来不是为了什么道统责任接近你，是因为每次看见你在竹亭练剑，阳光穿过竹叶落在你发梢时，我都想......"

"想什么？"淮竹抬头看他，却发现他耳尖红得比红叶步摇更艳。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停了，檐角水滴坠落的声音里，弘业的声音轻得像片羽毛："想把这世间最好的竹剑、最纯的阳炎、最亮的星辰都捧给你，换你一笑。"

瓷碗轻响，莲藕汤的热气模糊了两人相触的眉眼。淮竹忽然想起初见时，弘业站在苦情树下的模样——他背着天眼卷宗，却在看见她被竹剑划破手指时，慌乱得连符纸都拿反了。

"其实我......"她刚开口，房门突然被撞开。木篾扶着门框咳嗽，嘴角还沾着血迹："抱歉打扰你们谈情说爱，不过我可能快死了。"

三日后，客栈 rooftop。王权醉晃着酒坛俯瞰灯火，檐角铜铃与她腰间玉佩相撞，发出细碎的清响。杨一叹抱臂站在三丈外，道袍被夜风吹得猎猎作响，却始终不看她手中酒坛。

"当年在黄泉边境，你替我挡过三箭。"她仰头灌了口酒，酒液顺着下颌滑落，"现在我敬你，算还人情。"

杨一叹的指尖在袖中紧握成拳，天眼符文在掌心若隐若现："王小姐醉了。"

"我没醉！"王权醉突然将酒坛砸向瓦片，碎瓷片在月光下闪着冷光，"你总说天眼能看尽因果，那你倒是看看——"她逼近他，酒气混着脂粉香扑面而来，"我对你的心意，究竟是劫是缘？"

瓦片碎裂声中，杨一叹后退半步。他看见王权醉眼底的火焰，那是当年在战场上看见过的、不顾一切的战意。可此刻这火焰却烧得他心口发疼，因为他知道，自己道袍下的心脏，正在为这火焰狂跳。

"王小姐该知道，天眼者一生......"

"一生孤寡，不可动情！"王权醉打断他，从袖中甩出张婚书，"这是我爹亲自写的庚帖，你敢不敢接？"

夜风骤起，婚书在两人之间翻飞。杨一叹看着纸上"王权醉"三个字，忽然想起她挥剑时的飒爽模样，想起她在他重伤时用自己的衣角替他包扎，想起她每次见他时都要故意撞响的玉佩铃声......

"抱歉。"他转身欲走，却听见身后传来压抑的哽咽。王权醉背对着他，声音里带着破釜沉舟的狠戾："杨一叹，你若敢走，我便立刻嫁给金家那傻子！"

道袍下摆扫过碎瓷片，发出刺耳的摩擦声。杨一叹停在屋檐边缘，月光将他的影子投在王权醉背上，像道跨不过的天堑。他张开嘴，想说"保重"，却在出口时变成："明日辰时三刻，苦情树下。"

屋内，众人围桌而坐。木篾盯着碗里的药膳粥发怔，红眼鸣鸾用筷子敲他碗边："发什么呆？蓝眼说这粥里加了龙血，喝了能补五行。"

"她还说什么了？"木篾抬头看她，却见红眼别过脸去，耳尖泛起可疑的红。自从那日在往生池后，蓝眼鸣鸾便再未在她瞳孔中出现过，可每次他问起，红眼都以"睡了"搪塞。

突然，木篾眼前一黑，碗从手中滑落。他听见淮竹的惊呼声，感觉到有人抱住他下坠的身体，鼻间萦绕着熟悉的莲花香——不是蓝眼的温柔，是红眼独有的、带着硝烟味的香。

"木篾！"红眼鸣鸾晃着他的肩膀，龙血在指尖凝聚成针，却迟迟不敢刺入他心口。李去浊翻开他眼皮，机械义眼发出蓝光："五行脉轮全乱了，只有蓝眼的疗愈术能救......"

"她不会来的。"木篾扯动嘴角，咳出的血沫染红了红眼的衣袖，"你早把她逼到意识深处了，对不对？"

红眼的手猛地顿住，龙血针"啪嗒"落地。屋内突然响起细碎的锁链声，那是金晨曦在她体内躁动。她想起那日在往生池边，蓝眼最后说的话："你总以为用恨意就能保护所有人，可真正的强大，是学会接受温柔。"

"闭上眼。"她忽然按住木篾眉心，龙血顺着指尖涌入他经脉，"我带你去见她。"

意识深处，黑暗中亮起一点荧光。蓝眼鸣鸾坐在苦情树下，裙摆上缀着的莲花灯随她动作轻晃。木篾踉跄着走近，看见她发间别着的，正是当年他偷藏的、红眼的龙血鳞片。

"她把金晨曦碎片逼出来了。"蓝眼抬头看他，眼中有泪光闪烁，"用的是同归于尽的法子。"

"什么？！"木篾想跑，却发现双腿像灌了铅。蓝眼伸手按住他胸口，疗愈术的暖流传遍全身："别慌，她留了句话给你——'若再敢喜欢别人，我做鬼也不放过你'。"

金晨曦碎片脱离的瞬间，红眼鸣鸾感觉自己正在化作光点。她望着昏迷的木篾，想伸手替他拂去额间冷汗，却发现指尖己透明如纱。远处传来蓝眼的哭声，混着李去浊的惊呼和淮竹的脚步声，却都被夜风揉碎了。

"笨蛋......"她轻声说，嘴角却扬起笑意，"这次真的要走了，以后别再惹祸了......"

木篾猛地睁眼，看见蓝眼鸣鸾哭着扑进他怀里。窗外传来惊呼声，他抬头望去，只见夜空中有片赤红色的光，像朵瞬间绽放的烟花，又像滴坠落的龙血，在苦情树顶化作点点星火。

"她走了。"蓝眼哽咽着说，"带着金晨曦碎片一起......"

木篾怔怔望着天空，忽然想起红眼总说"龙血燃尽时，能照亮整片夜空"。此刻的星光里，她是否也在看着他？是否知道，他那句"喜欢蓝眼"，从来都是骗她的？

"不怪你。"他轻轻拍着蓝眼后背，目光落在自己掌心——那里不知何时多了片龙血鳞片，边缘还沾着红眼的体温，"她只是去了该去的地方，而我们......"

"而我们，要替她活下去。"蓝眼抬头看他，眼中泪光渐敛，莲花灯在她发间重新亮起，"就像淮竹姐说的，人间多苦，但总有值得守护的人。"

客栈外，王权醉站在苦情树下，望着辰时三刻的日光穿透树叶。她腰间玉佩轻轻晃动，却再没等来那个熟悉的道袍身影。远处传来更夫的梆子声，惊起树上几只寒鸦。

"原来天眼者的因果，真的算不出自己的心。"她轻声说，将婚书折成纸船放入溪流，"但至少，我试过了。"

纸船顺着溪水漂远，船上的"王权醉"三字被露水洇开，像朵正在凋零的花。王权醉摸出酒坛，却发现里面不知何时被人换了莲藕汤。她望着汤面上浮着的红叶，忽然笑了——原来有些心意，不必说出口，也早己被人收在掌心。

屋内，弘业替淮竹披上外袍，指尖触到她发间红叶步摇。窗外传来木篾的咳嗽声，蓝眼的叮嘱声，李去浊调试机械臂的咔嗒声。他忽然想起中年李去浊说过的未来，想起淮竹在黑狐破圈十年后闭上的双眼。

"怕吗？"淮竹抬头看他，发现他眼底有微光闪烁。

弘业笑了，将她轻轻拥入怀中。苦情树的影子透过窗纸落在两人身上，像幅被月光染白的画。他听见自己的心跳，听见淮竹的心跳，听见远处王权醉的酒坛轻响，听见木篾与蓝眼的低语。

"不怕。"他轻声说，吻了吻她发顶，"因为我相信，只要我们此刻握紧彼此的手，未来便有千万种可能——而我，会用尽全力，让每一种可能里，都有你。"

淮竹笑了，将头靠在他肩上。庭院里，蓝眼正在给木篾包扎伤口，李去浊在修补莲花法器，王权醉的纸船漂过青石板桥。苦情树的红叶落在汤碗里，随热气轻轻晃动，像极了，人间最温暖的烟火。

这一夜，有人在离别，有人在重逢，有人在遗憾，有人在期许。但无论如何，晨雾终将散去，日光会重新照亮每一寸土地。而他们，这些在苦情树下徘徊过的人，终将带着彼此的心意，走向有光的方向。

因为有些爱，哪怕历经十八年风雨，哪怕跨越生死轮回，也依然会像纯质阳炎般，在黑暗中绽放出最亮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