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还怎么当下去？

他问出这句话的时候，心脏几乎停止了跳动。

他既害怕听到那个肯定的答案，又疯狂地渴望着。

如果明倾城和沈修文有关，那她......就不是段承烨的女儿。

他们之间，就没有那道天堑。

沈修文看着他，那双古井无波的眸子里，终于有些波动。

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有痛楚，有怀念，还有藏得很深的、柔软的温情。

他沉默了很久，久到段维新差点窒息。

以为自己一首以来的恐惧都是真的。

“她是我和诗意的女儿，小名叫兰儿。”

原来如此。

巨大的狂喜和巨大的悲痛，两种截然相反的情绪，同时在段维新胸中炸开，几乎要将他撕裂。

喜的是，他和明倾城，不是兄妹。

他们之间所有的禁忌和枷锁，在这一刻轰然断裂。

他可以毫无顾忌地去爱她，去拥有她。

悲的是，沈修文真的是倾城的亲生父亲，也是他的杀父仇人。

他和倾城之间，没有了血缘的阻隔，却横亘上了一座血海深仇的大山。

这算什么？命运的捉弄吗？

“那你为什么......为什么不要她？”段维新扶着墙，勉强站稳质问，“你知不知道她这些年是怎么过的？你知不知道她......”

“我当然知道！”沈修文猛地提高了声音，情绪第一次有了剧烈的波动，“你以为我不想吗？当年我和诗意被逼到悬崖，她为了不拖累我，自杀了。我带着她跳了下去，侥幸被江水冲到下游，被一个老船夫救了。诗意就这么死了，我养了整整一年的伤，才勉强能下地走路。”

他闭上眼睛，仿佛又回到了那个绝望的雨夜。

“我第一件事，就是回去找兰儿。我找到了明家，躲在暗处看了她好几天。她过得很好，诗意的妹妹把她当亲生女儿一样疼爱，她有了新名字，叫明倾城。”

沈修文睁开眼，眼底是一片深沉的痛苦。

“那时候的我，是什么？一个被全城通缉的杀人犯，一个随时都可能暴尸街头的亡命徒。我能给她什么？是带她跟着我东躲西藏，还是让她背上一个杀人犯女儿的骂名？明家能给她一个安稳的家，一个光明的未来。而我，不可能。”

“况且，我的命，其实早就己经不属于我自己了，它属于这个国家。当年，如果不是因为放不下诗意，我根本就不会回苏州，我和诗意那三年，是我偷来的时光。而兰儿，是我和诗意留在这世上唯一的念想。我能做的，就是让她好好地活着，哪怕她永远都不知道，有我这样一个父亲。”

仓库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只有煤油灯的火苗在轻轻地跳动着。

段维新靠在墙上，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看着眼前的沈修文，这个杀了他父亲的男人，这个沉默如影子的翻译官，这个传说中的杀神，这个......倾城的父亲。

他忽然觉得，自己所谓的家国大义，所谓的牺牲，在这个男人面前，显得那么苍白，那么可笑。

他为了家国，准备慷慨赴死。

而这个男人，为了家国，选择屈辱地活着，甚至放弃了自己唯一的女儿。

孰轻孰重，高下立判。

段维新缓缓地坐倒在地上，将脸埋在双臂之间。他不知道自己是该哭还是该笑。

他与明倾城之间，绕了一个天大的圈子，最终还是回到了原点。

只是这一次，阻碍他们的，不再是虚无缥缈的纲常，而是实实在在的、隔着一条人命的深仇大恨。

昏黄的灯光在潮湿的仓库里投下两道沉默的影子，一道站着，一道坐着，像两座对峙的孤峰。

良久，段维新才从臂弯里抬起头，脸上的狂喜与悲痛己经褪去，只剩下一片深不见底的疲惫和茫然。

他看着沈修文，这个让他半生信仰崩塌，又让他绝望的爱情看到一丝曙光的男人，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称呼，又该如何面对。

“所以，你早就知道我是谁。”段维新在陈述一个事实。

“从你在苏州声名鹊起的时候，我就在注意你了。”沈修文没有否认，“你和段承烨不一样。你暗中组建抗日组织，秘密输送物资，杀日本人炸军火库，这些事，我都知道。”

“那你也知道我和倾城......”段维新的话说到一半，便说不下去了。

沈修文的目光沉了沉，像是被触动了心底最柔软的地方。

“我知道。我其实在段府的角落里，参加了你们的婚礼。”

他走到一个破旧的木箱前坐下，从怀里掏出一个扁平的酒壶，拧开盖子，仰头灌了一口。辛辣的酒气在空气中散开。

“我当时也很矛盾。”他放下酒壶，用手背擦了擦嘴，“一方面，我恨不得立刻杀了你，因为你逼着她嫁给你。另一方面，我知道你是真心对她好，我看得出来，爱和不爱的区别。你跟你父亲是不一样的人，她现在跟你在一起很幸福。”

言语里，是抑制不住的心酸。

一个父亲，只能窥探女儿的幸福，而那个给予女儿幸福的人，偏偏是仇人的儿子。

天底下没有比这更讽刺的事情了。

“那你今天救我，也是为了她？”段维新问。

“一部分是，我不能让她刚嫁人，就当了寡妇。”沈修文坦然承认，“更重要的，我之前说了，你的命，比一个日本特务头子值钱。活着的段维新，比死了的段维新，对这个国家更有用。”

他看着段维新，“你的死间计划，漏洞百出。他们会对苏州的防御更加忌惮，甚至会暂时放弃强攻，转而采取更阴险的手段。你的死，非但起不到麻痹敌人的作用，反而会打草惊蛇。”

段维新沉默不语。他知道，沈修文说的是对的。

自己终究是军人，习惯了战场上的硬碰硬，对于这种不见血的阴谋算计，他远不如眼前这个在刀尖上行走了十几年的男人。

“那现在怎么办？”段维新有些烦躁，“松本龙一死在了那场爆炸里，整个日本商业协会总部都毁了。日本人就算再蠢，也会怀疑到我头上。我这个‘叛徒’，还怎么当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