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江流有声

深秋的傍晚，暮色如同打翻的墨汁，渐渐浸染了整个山城。铅灰色的云层压得极低，仿佛伸手就能触碰到天际。老沈拄着拐杖，瘸腿在凹凸不平的石板路上缓慢挪动，每一步都伴随着细微的“咯吱”声。沈砚之默默跟在父亲身后，怀里紧紧抱着那个青花瓷棋罐，罐身上的长江三峡图在暮色中若隐若现，宛如一幅流动的水墨画。

沿着蜿蜒的石阶向下，长江的气息扑面而来。枯黄的芦苇在江风中疯狂摇曳，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是无数棋子在棋盘上跳跃。脚下的鹅卵石被江水冲刷得圆润光滑，在夕阳的余晖下泛着淡淡的光泽。老沈停下脚步，浑浊的目光望向远处奔腾的江面，那里货轮穿梭，汽笛声穿透厚重的云层，在天地间回荡。

“就这儿吧。”老沈沙哑着嗓子说道，随即蹲下身子。他的动作有些迟缓，膝盖发出轻微的骨节摩擦声。沈砚之见状，赶忙上前帮忙。父子俩默契地开始挑选黑白两色的石子，指尖在冰凉的鹅卵石间穿梭，仿佛在与岁月对话。

很快，一幅棋盘在平整的石滩上成型。老沈将一颗黑色石子轻轻落在江心位置，代表聂卫平的关键落子。他的手指微微颤抖着，声音里带着追忆与感慨：“当年聂老这步‘镇’，看似冒险，实则算准了劫材。就像这长江，看着凶险，底下全是能借力的暗礁。”他顿了顿，浑浊的目光投向翻滚的江水，“下棋啊，不能只看表面，得像江水一样，懂得借势。强攻只会撞得头破血流，唯有因势利导，才能走出属于自己的路。”

沈砚之蹲在一旁，目光紧紧盯着棋盘，又不自觉地望向父亲。暮色中，老沈的背影微微佝偻，灰白的头发在风中凌乱，被岁月刻满皱纹的脸上写满沧桑。这一刻，沈砚之的脑海中突然浮现出枇杷山公园里那个穿中山装的老人——周老。父亲摆棋时专注的神态、落子的手势，竟与周老的身影渐渐重叠。那些平日里被母亲嫌弃、骂作“破石头”的棋子，此刻在父亲手中仿佛有了生命，正一点一点在他心里筑起坚固的堤坝，撑起一片属于围棋的天地。

“爸，您看这里。”沈砚之指着棋盘右侧，“如果黑棋选择‘扳’，白棋是不是可以顺势‘断’？”他的声音里带着兴奋，眼中闪烁着光芒。

老沈露出欣慰的笑容，点了点头：“不错，有长进。但你要记住，每一步棋都不能只看眼前，要考虑到十步、二十步之后的变化。就像这长江，看似随意流淌，实则早己规划好方向。”说着，他又落下一颗石子，棋局的局势瞬间变得更加复杂。

随着棋局的推进，江风越刮越急，卷起层层浪花拍打着岸边。江水拍击石头的声音与父子俩的讨论声交织在一起，构成了独特的韵律。老沈讲解到关键处，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弯着腰，双手撑在膝盖上，咳得满脸通红。沈砚之慌了神，连忙伸手去扶父亲。老沈摆了摆手，示意自己没事，可那接连不断的咳嗽声却像重锤一般，一下下砸在沈砚之的心上。

好不容易止住咳嗽，老沈擦了擦嘴角，强装镇定地说：“老毛病了，不碍事。咱们接着下棋。”但沈砚之分明看到，父亲的手在微微发抖，额头上也冒出了细密的汗珠。

回家的路上，夜色己经完全笼罩了山城。路灯昏黄的光芒洒在父子俩身上，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江风呼啸着，掀起老沈的衣角。沈砚之无意中瞥见父亲腰间别着的半副云子，月光下，棋子上的云纹与父亲腰椎处那道狰狞的旧伤疤痕，竟形成了奇妙的呼应。那道疤痕是父亲年轻时为了保护爷爷留下的云子，与混混搏斗时留下的。当时的场景如同一幅画卷，在沈砚之的脑海中徐徐展开：昏暗的小巷里，父亲将云子紧紧护在怀中，任凭棍棒雨点般落在身上，只为守住这份珍贵的传承。

沈砚之心中一紧，突然意识到，这半副云子承载的不仅是沈家的棋道传承，更是父亲用一生守护的信念与热爱。那些被岁月尘封的往事，那些不为人知的艰辛与付出，都化作了这小小的云子，见证着沈家几代人对围棋的执着。

“爸，等我成了职业棋手，一定让您过上好日子。”沈砚之突然说道，声音坚定而有力。

老沈微微一愣，随即笑了，那笑容里满是欣慰：“傻孩子，爸不求你大富大贵，只希望你能在围棋的路上走得踏实，走出自己的天地。”他的目光望向远方，那里，长江水在夜色中奔腾不息，宛如一条黑色的巨龙。

父子俩默默走着，只有江水拍打岸边的声音在耳边回响。沈砚之望着父亲略显蹒跚的背影，暗暗在心底发誓，一定要带着父亲的期望，在围棋这条路上坚定地走下去，让沈家的棋道，如同这滔滔不绝的长江水，永远奔腾不息。他知道，前方的道路或许充满荆棘，但只要有父亲的陪伴与支持，有云子的守护，他就无所畏惧。

夜色渐深，长江水依旧不知疲倦地流淌着，诉说着一个又一个关于坚守与传承的故事。而沈砚之与父亲的故事，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