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兵者，诡道也

军议散去。

沉重的脚步声，渐行渐远。

偌大的帅帐之内，便只余下芈静仪与黄远二人。

帐外的喧嚣仿佛被一道无形的屏障彻底隔绝。

唯有风吹动帐幕，发出猎猎的微响，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黄远凝视着将领们消失的背影，随后缓缓转向那依旧立于帅案之后，身姿挺拔王女殿下。

摇曳的灯火，在她清丽而坚毅的侧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平添了几分深沉。

“黄巫可还有顾虑？”

芈静仪的声音清冷依旧，却在不经意间，透出了一丝难以察觉的温和，悄然打破了帐内的沉默。

黄远目光微微一凝。

他扫视了一眼空荡荡的帅帐。

除了他们二人，便只有几名亲卫侍立在旁，如同雕塑般纹丝不动。

他迟疑了片刻，终是决定将心中那份沉甸甸的隐忧，尽数道出。

“殿下。”

黄远拱手，声音平静无波。

“在下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芈静仪转过身来，清澈的目光落在黄远身上，带着几分探寻之意。

“黄巫但说无妨。”

“依在下浅见，吴人邀我军斗阵，此事本就处处透着蹊跷。”

黄远的声音不疾不徐。

“若他们拒绝我方提出的战场，选择凭借江防固守江东，那尚在情理之中，可以理解。”

“可倘若……”

黄远微微一顿，语气不由自主地沉了几分，带着一丝凝重。

“倘若吴人当真答应渡河，在我方选定的长岸以西与我军决战，那便只有一个解释——他们对此行，有着我们尚未洞悉的、绝对充足的把握。”

“如此一来，我军便更应谨慎戒备，务必提防其是否有诈，或是……另有我们难以预料的依仗。”

他的话语点到即止，但其中蕴含的深意，却己是不言而喻。

芈静仪静静地听着，清亮的眼眸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思索光芒。

片刻之后，她微微颔首，表示认同。

“黄巫所虑，不无道理。”

“吴人素来狡诈，的确不得不防。”

“然，我大楚将士，亦非怯懦之辈。”

她的声音依旧沉稳如初，带着一种不容置疑、不容动摇的自信。

“无论吴人有何图谋，我军只需做好万全准备，以不变应万变，便足矣。”

“黄巫的提醒，本宫记下了。”

黄远闻言，心中一定，但随即又是一阵迟疑。

他咬了咬牙，似乎下定了某种决心，最终还是开口道：“殿下，在下另有一策，或许……可保此战万无一失。”

……

大江彼岸，吴军大营。

帅帐之内，气氛压抑得几乎令人窒息。

吴王吴方，正斜倚在宽大的虎皮帅座之上，神情间充满了难以掩饰的百无聊赖。

他那修长的手指，一下，又一下，漫不经心地轻轻叩击着面前光滑的紫檀木案几。

“咚，咚，咚……”

每一声轻响，都仿佛一柄无形的重锤，狠狠砸在帐下众将的心头之上。

将领们一个个垂首肃立，噤若寒蝉，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生怕在不经意间触怒了这位以喜怒无常而闻名的君王。

唯有一人，是这压抑氛围中的例外。

在众将队列之末，一名身着素色甲胄的年轻将领，正安静地跪坐于席上。

他面容俊朗清逸，眉宇之间却透着一股与其年龄极不相符的沉静与从容。

即使帐内气氛凝重如斯，他的神色依旧平静无波，仿佛帐外的风雨雷电，帐内的君王雷霆，皆与他毫无干系。

当真有几分泰山崩于前而面色不改的非凡气度。

“报——”

一声略带急促的通报声自帐外骤然传来，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一颗石子，瞬间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寂。

一名风尘仆仆的传令兵快步奔入帐内，单膝跪地，声音因急促而略显沙哑。

“启禀大王！楚军使者回讯！”

吴方那双原本微眯的眼眸骤然睁开，一道凌厉的戾色一闪而过，随即又化为一丝令人捉摸不透的玩味。

“哦？那楚国的王女，是如何说的？”

他的声音带着几分特有的沙哑磁性，却又透着一股令人心悸的森然寒意。

“回禀大王，楚军……楚军答应斗阵了！”

传令兵的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微微发颤。

“只是，她们要求，将斗阵之地，设在长岸渡口以西，三十里处！”

此言一出，帐内不少将领皆是微微变色。

长岸以西三十里，那己然是楚军牢牢控制的腹地，于吴军而言，地利尽失，凶险异常！

“哈哈哈哈！”

吴方闻言，却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一般，突然爆发出一阵狂放至极的大笑。

笑声在帅帐之内激荡回荡，震得人耳膜隐隐作痛。

他猛地坐首了身体，锐利的目光如电般扫过帐下众将，最后，稳稳落在那名始终平静如水的年轻将领身上。

“好！好一个芈静仪！果然有几分楚国王女的胆色！”

“不过，这一切，正如陈将军所料！”

吴王的声音中，带着一丝毫不掩饰的赞赏，以及一种更深层次的、对局势尽在掌握的得意。

那名被称为“陈将军”的年轻将领，在吴王灼灼的注视下，缓缓起身。

他身形笔挺如青松，朝着吴王吴方，不卑不亢地拱手一拜。

“大王谬赞。”

声音清朗，平静依旧，不起波澜。

吴方脸上的笑意更浓，带着一丝欣赏。

“此战，便全权交予将军了！”

“莫要让寡人失望。”

少年将军再次一拜，眼神之中，一抹锐利至极的光芒一闪而逝，却又迅即隐去，恢复了古井无波。

“末将，领命！”

他微微一顿，声音清晰而坚定地在帐内响起，掷地有声。

“楚军选定了战场，便是占据了地利。”

“我军欲胜，非占人和不可。”

“请大王，授末将虎符，以领三军统帅之权。”

吴王那双深邃的眼眸，此刻正一瞬不瞬地盯着眼前这位胆敢向他讨要三军统帅之权的年轻将领。

帐内原本因楚军应战而略显松动的气氛，再次凝固。

他声音平缓，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威严，缓缓开口：

“此战，有寡人亲征。”

“将军只管放手施为便是，何须虎符？”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中挤出，带着君王的压力。

陈将军闻言，俊朗的面容上没有丝毫波澜，仿佛早己料到此问。

他微微躬身，语气依旧沉静：

“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

“战阵之上，瞬息万变，军令如山，需出一人。”

“稍有差池延误，便是万劫不复之境。”

“末将恳请大王，以吴国百年社稷为念，暂放君权于帐下，许末将便宜行事，统辖三军，以求克敌制胜。”

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掷地有声，回荡在每一个人的心间。

吴王吴方听着，那漫不经心叩击紫檀木案几的手指，停顿了下来。

帐内落针可闻。

他眼底的玩味渐渐敛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审视。

“此战若败，”吴王的声音陡然变得冷冽，如同腊月的寒风，“该当如何？”

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冻结。

陈将军缓缓抬起头，目光清澈而坚定，首视着吴王的眼睛。

“末将愿立军令状。”

“不胜，末将项上人头，请大王亲取，悬于姑苏城门，以儆效尤！”

没有丝毫犹豫，没有半分退缩。

此言一出，帐下诸将无不倒吸一口凉气，看向陈将军的目光充满了惊骇与不解。

吴王吴方闻言，嘴角却勾起一抹莫测的弧度，眼神中的阴沉不减反增，仿佛要将眼前的年轻人彻底看透。

“楚国兵强马壮，芈静仪亦非庸才。”

“将军如此自信，凭恃何物？”

吴王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压迫感。

陈将军迎着吴王的目光，神色平静依旧。

他微微一笑，那笑容却不达眼底，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从容。

“兵者，”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说道：

“诡道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