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难寄长相思22

赤水氏议事厅的青铜烛台上，九盏灯芯被风吹得明灭不定。涂山璟的月白长衫在暗影里起伏，对面的赤水丰隆捏着酒盏，琥珀色酒液映着他眉间的川字纹。

“玱玹的确是个狠角色，”丰隆的指尖着盏沿，“在皓翎王眼皮子底下培养死士，这份胆识我敬他。”他忽然抬眼，“但涂山公子该知道，赤水氏与西炎联姻百年，若此时与苍玄结盟，无异于在皓翎与西炎间踩钢丝。”

璟的目光落在案上的《大荒舆图》上，指尖点在苍玄势力范围的墨点：“丰隆兄可知，苍玄在辰荣山收留了三千流民？”他抬头时，烛火在瞳孔里晃出碎金，“民心所向，才是最大的势力。”

丰隆冷笑：“流民？不过是乌合之众。”他灌下杯中酒，“涂山氏向来谋定而后动，如今却要为一个质子赌上前途？莫不是——”他忽然逼近，“因为那质子是小夭的哥哥？”

璟的睫毛颤了颤，却仍首视他的眼睛：“与小夭无关。苍玄有王霸之姿，赤水氏若错过，恐成大患。”

丰隆忽然大笑，震得烛泪滚落：“好个‘与小夭无关’！”他甩袖起身，“涂山璟，你我相识多年，何时见你为无关之人涉险？”他走到门口又回头，“结盟之事，容我再想想。”

璟望着他的背影，听见自己心跳声混着烛火噼啪响。案上的密报边角卷起，露出“小夭与相柳私会”的字迹——那是今早收到的消息，此刻却比烛泪更灼人。

王姬寝殿的廊下，小夭攥着玱玹的袖口，指甲几乎掐进他皮肉：“不能去！明摆着是鸿门宴！”

玱玹低头看她，发冠上的黑曜石坠子扫过她眉心：“怕了？”他忽然轻笑，“当年在清水镇，你敢拿毒药泼辰荣贵族，现在倒怕起鸿门宴了？”

“那不一样！”小夭急得眼眶发红，“那时你是叶十七，现在你是苍玄，他们会要你的命！”

男人的指尖轻轻替她拭去泪痕：“若连鸿门宴都不敢赴，还谈什么争天下？”他握住她的手按在自己心口，“小夭，你该相信我。”

她望着他眼底跳动的火光，忽然想起十七岁那年，他也是这样攥着她的手说“跟我走”。“我陪你去。”她声音发颤，“带十名侍卫，藏在暗处。”

玱玹刚要开口，却被她打断：“别拒绝，否则我现在就去拆了那座宴厅。”

男人无奈叹气：“好，听你的。”他替她理了理发带，“但你要躲在最远的柱子后，不许露头。”

小夭点头时，看见他袖中露出的匕首柄——那是她送的冰晶匕首，曾救过他三次命。“活着回来。”她轻声说。

“一定。”玱玹转身时，衣摆扫过廊下的风铃，“等我回来，带你去看新收编的铁骑。”

宴厅内，丝竹声靡靡。小夭躲在朱漆柱后，透过镂空雕花看主桌上的玱玹。他端着酒盏，嘴角噙着笑，眼底却无半分笑意。

“苍玄公子果然胆识过人，”防风氏家主举起酒盏，“来，敬你我今日相识。”

玱玹刚要举杯，小夭忽然看见屋顶瓦当轻颤。她瞳孔骤缩，认出那是防风氏独有的踏雪无痕步法。“小心！”她冲出去时，一支弩箭破空而来。

玱玹本能侧身，弩箭擦过他耳际钉入柱子。宴厅瞬间大乱，小夭被人群撞得踉跄，却看见又一支箭从斜上方射向玱玹——这次，瞄准的是心脏。

“不要！”她扑过去时，听见自己骨节发出的脆响。箭矢刺破她肩头的瞬间，她闻到了熟悉的雪松香——是璟的味道。

“小夭！”玱玹抱住她，指尖触到她后背的血，“谁让你过来的？谁让你——”

“别说话。”小夭咬牙拔箭，血珠溅在他衣襟上，“先解决敌人。”

屋顶传来轻笑，相柳的白衣在月光下像片薄冰：“王姬好胆色，替质子挡箭？”他指尖转着三支冰晶箭，“不过下次，可没这么好运了。”

小夭抬头看他，忽然想起涂山璟说过“防风氏的箭，能追着人的心走”。“相柳，”她攥紧染血的衣袖，“今日若你杀了我们，涂山氏不会放过你。”

白衣人挑眉：“哦？涂山璟舍得为你得罪防风氏？”他忽然俯身，箭尖抵住她咽喉，“可我听说，他今早刚收了防风意映的香囊。”

玱玹的瞳孔骤缩，指尖己扣住袖中匕首。小夭却忽然笑了，血珠顺着下巴滴在地上：“他若真在意防风意映，此刻就不会派涂山篌的死士，守在宴厅外。”

相柳的笑意淡了淡，目光扫过窗外黑影：“看来我高估了涂山璟的念旧。”他首起身子，“这次算你们走运。”

箭矢破空声中，他的白衣消失在夜色里。小夭瘫在玱玹怀里，听见他颤抖的声音：“为什么要这么傻？为什么不躲好？”

她望着他被血染红的衣领，忽然想起母亲临终前也是这样抱着她，血浸透了绣着凤凰的锦缎。“因为你是我哥哥，”她轻声说，“我不能再失去你了。”

男人闭上眼睛，喉间滚出压抑的呜咽。他想起小时候，她发着烧还把蜜糕塞进他手里，想起她在清水镇替他挨的那记耳光，想起此刻她替他挡的箭——原来有些东西，早在岁月里刻进了骨血。

“以后再敢这样，”他声音沙哑，“我就把你锁在五神山，半步不许离开。”

小夭轻笑，却疼得皱眉：“那你得先打赢我养的蛊雕。”

疗伤室内，小夭盯着案上的青瓷酒壶发呆。那是涂山璟送的，壶身上刻着“愿逐月华流照君”。

“王姬，该换药了。”丫鬟捧着药碗进来，看见她盯着酒壶出神，“这酒壶真好看，是涂山公子送的吧？”

小夭忽然抓起酒壶塞给她：“送给你了。”

丫鬟愣住：“王姬？这是……”

“拿走。”小夭转身时，看见铜镜里自己苍白的脸，“我瞧着碍眼。”

丫鬟捧着酒壶退出去，脚步声渐远。小夭摸出袖中的冰晶链，链坠上还沾着那晚的血。她想起相柳说的“涂山璟收了防风意映的香囊”，想起他今早欲言又止的神情——原来有些等待，真的会耗尽人的勇气。

“小夭？”玱玹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听说你要开药房？”

她藏起链子，转身时己换上笑意：“是啊，想炼些伤药，总比闲着好。”

男人走进来，手里抱着一摞医书：“我让人找了《大荒医典》，里面有辰荣山的草药图谱。”他忽然凑近，“不过先说好，不准炼毒药去毒涂山璟。”

小夭挑眉：“你怎么知道我想？”

玱玹替她理了理鬓角碎发：“因为你现在眼神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狐狸。”他忽然正色，“小夭，若你想回五神山——”

“我不回。”她打断他，“我说过，要看着你登上王座。”

男人望着她眼底的坚定，忽然想起母亲临终前的话：“玱玹，你妹妹是你的光。”他轻轻点头：“好，那我们就一起走下去。”

清水镇的药铺里，小夭将药包递给老妇，忽然听见身后传来轻咳声。

“王姬好兴致，亲自来送药？”相柳的白衣在街角晃了晃，“不过这毒药炼得不够纯，若我是你，会再加三株血蚕花。”

小夭转身时，指尖己扣住袖中银针：“你怎么知道是毒药？”

男人耸肩：“闻闻就知道。”他忽然凑近，“不过我更好奇，你把这毒药送给谁？涂山璟？还是——”

“与你无关。”小夭绕过他，“那天的箭，是你射的吧？”

相柳挑眉：“王姬有证据？”

她盯着他耳后若隐若现的狐毛：“防风氏的箭术，天下独一份。”她忽然轻笑，“不过你若真想杀我们，那晚的箭就不会只擦破玱玹的耳朵。”

男人的笑意淡了些：“王姬果然聪明。”他转身时，白衣扫过青石板，“不过下次再跟着玱玹涉险，我可不会再留手。”

小夭望着他的背影，忽然喊住他：“相柳！”

他回头时，看见她指尖转动着一支冰晶箭——正是那晚他射偏的那支。“想学？”他挑眉，“叫声师父来听。”

“做梦。”小夭将箭收进袖中，“不过你若肯教我箭术，我可以帮你炼些毒。”

相柳忽然大笑，笑声惊起檐下麻雀：“王姬这是在跟我做交易？”他上前半步，“可我听说，你最近跟涂山璟闹别扭，正缺人陪？”

小夭的脸腾地红了，却仍首视他的眼睛：“少废话，学不学？”

男人盯着她泛红的耳尖，忽然想起在龙骨狱中，她替他包扎伤口时的认真模样。“好啊，”他指尖勾起她一缕头发，“不过先说好，我的箭术，只传给死人。”

小夭拍开他的手：“那你可得看好了，别让我死得太早。”

相柳望着她转身时扬起的裙摆，忽然轻笑：“小夭，你最好祈祷自己能活到学会的那天。”

她没回头，却在唇角勾起一抹笑。清水镇的风卷起药香，她摸出袖中的冰晶箭，忽然觉得掌心不再空落落的——有些等待或许会落空，但至少，她还有想做的事，想见的人。

涂山府的书房里，璟捏着密报的手青筋暴起。“小夭与相柳私会”的字迹刺得他眼眶发疼，案上的《青丘志》被翻到“防风氏与涂山氏世仇”那页。

“公子，”侍从跪地，“要派人盯着王姬吗？”

璟忽然撕碎密报，碎片像雪片般落下：“不用。”他望着窗外的月亮，想起小夭说“我信你”时的眼神，“去备车，我要去西炎。”

侍从退下时，听见他轻声说：“她若想学箭术，我便替她找最好的师父。她若想炼毒，我便替她寻最毒的草。”他指尖抚过案上的冰晶链，“只要她开心，怎样都好。”

月光穿过窗棂，在他发间落满白霜。有些爱或许注定要在阴影里生长，但只要能成为她的光，哪怕灼伤自己，又有何妨？

夜渐深，清水镇的药铺里，小夭对着铜镜练习拉弓。相柳倚在门框上，看她指尖被弓弦磨出红痕，忽然轻笑：“笨死了，手肘要抬高。”

“要你管！”小夭瞪他，却在抬臂时扯动肩上伤口，疼得吸气。

男人摇头走近，握住她的手调整姿势：“看好了，这才是防风氏的握弓手势。”他的指尖覆在她手上，带着常年握箭的薄茧，“感觉到了吗？箭在等你的心。”

小夭望着镜中交叠的手，忽然想起涂山璟的掌心——那里也有薄茧，却是替她采药时磨出的。“我的心？”她轻声说，“它现在乱得很。”

相柳的目光落在她肩头的伤上，忽然松开手：“乱的时候，就想想箭要射向哪里。”他转身时，白衣扫过她的药锄，“比如——射向那些让你乱心的人。”

小夭望着他的背影，忽然举起弓箭瞄准他。相柳的脚步顿了顿，却没回头。弓弦响过，箭矢擦着他耳际钉入门框，尾羽还在轻轻颤动。

“进步了。”他的声音里带着笑意，“不过想射中我，还差得远。”

小夭望着箭矢颤抖的尾羽，忽然笑了。或许有些事不必急着弄清楚，就像这箭，总要飞一会儿，才能知道落点在哪里。

窗外，涂山璟的马车正穿过清水镇的街道。他望着药铺透出的烛光，指尖轻轻按在胸口——那里藏着小夭送的冰晶链，链坠上刻着“夭”字，此刻正贴着他的心跳，微微发烫。

夜风中，三个人的影子被月光拉长，像三根交错的琴弦，等着命运的手，拨响下一段旋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