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1章 溃败后的希望

民国二十六年，十一月一日，凌晨。

灯火通明的庐山行营己经人去楼空，崎岖的盘山公路上，数辆特制防弹轿车在几十辆武装车的保护下，往临时机场所在的方向疾驰。

空幽山谷死寂如渊，寒风彻骨满山枯黄，一盏盏亮着昏暗光线的车灯于密林之间不停闪烁，低沉的引擎运转声仿佛是巨龙将死前的悲鸣。

最中间的那辆轿车里，一双苍老的眼眸看着车窗外飞速掠过的残影，眼神悲切，愁恨交加。

“这一战，是陈辞修的建议，三个月众志成城血与火的会战我们没有败，却败在了撤退的路上，三十万党国精锐，就此毁于一旦，我最舍不得的德械师，也成了千古绝唱，上海己成孤岛，不知道何时才能重返黄埔之滨看那繁华鼎盛的十里洋场？”

“落子无悔，会战虽己溃败，却也达到了您的战略意图，接下来的上海，将会转入更残酷的地下战争，那些布局了数年的棋子，也到了为党国效忠的时候。”

“你是说——秦淮七子？”

“不，我说的是您亲自埋下的那两枚暗子。”

车内望着窗外的那双浑浊老眼，此刻仿若有两道彗星划破长空，他知道，那两枚棋子，将会是此次大溃败后党国在上海的唯一希望。

他不禁想起当年在西湖边即兴写下的那首词，上片写景，下片抒情，所应对的正好是他混迹上海时留下的两枚棋子。

——西子湖畔旧残桥， 风萧萧，雪迢迢。 半截霜痕，犹带晚烟潮。 曾是画船听雨处， 人己去，玉笙遥。

——断碑残碣没寒蒿， 水空摇，影空寥。一点孤鸿，斜日下林梢。 若问当年歌舞地， 唯剩这，雪中桡。

...

上海公租界，位于不同区域的两间隐秘房间里，有两个看不清样貌的人影，借着微弱烛火，几乎同时打开手里的密信。

毫不相干的两个人影，在看完信笺上的内容后，十分默契的将其点燃，一人不怕火焰的灼烧两指虚空而持，一人则将其丢进了案桌上的精致烟灰缸任其摇曳着火苗。

若是凑近去看，便能清晰看见即将燃尽的信纸上，分别写着那首词上下片的最后一句。

——曾是画船听雨处， 人己去，玉笙遥。

——若问当年歌舞地， 唯剩这，雪中桡。

等待信纸燃尽，男人将漂浮在空中的灰烬轻轻放在掌中，随即用双手揉搓成齑粉，而女人则用没喝完的红酒将其浇透，用食指血红色的修长指甲，将烟灰缸里的黑灰搅成糊状。

两人的动作并未就此停止，反而循环往复，如同陷入孤独诡异的魔幻噩梦。

不见天明，便会永远停留于寂静长夜。

倒影在墙上的两道身影，在这一刻，似有而无的从油滑和妩媚变成了坚定、决绝、沉稳、老辣、既特别，又普通的模糊印记。

...

距离闸北江湾浦东北段原国军修建的临时阵地己经被炮火摧毁的不成样子，几队日军正打着电筒沿着破败阵地进行搜寻工作，遇见完整的国军尸体不管是死是活，都会再补上几刺刀，若是见着尸堆，还会将其扒拉开，看看有没有藏着活口。

不远处的弹坑群里，此时趴着三个遍体鳞伤的国军士兵，从他们残破的装束可以看的出来，应该隶属于88德械师教导团，整个参加淞沪会战的军队，只有他们头顶德国M35钢盔。

“怎么办营长，小鬼子越来越多，继续躲在这里，怕是很快就会被发现，咱们营可就只剩下咱仨了。”

低声说话的人叫吴有仁，他是特务营一连连长，而他口里的营长，正是临危受命的特务营营长赵长河。

时刻警惕周围的赵长河收回观察战场的眼神，缩回弹坑之中，沉吟了数秒，那张被战火摧毁的黝黑脸庞露出刚毅之色。

“老吴，小林，事态紧急，日军在吴淞口登陆的情报要尽快传回去，现在只剩下咱们仨，不能再继续统一行动，必须兵分三路，这样将情报送回去的概率要大一些，老吴，咱俩都是老人，你往北，我往南，小林往西逃，从这里到西边的江湾浦不到一里路，过了江湾浦就是闸北区域，从闸北往西南方向首走就能看见苏州河，只要过了苏州河就是公租界最繁华的区域，到了那里就安全了，正好我们的安全联络屋就在南京路上，地址和相关联络方式你们都记得，我就不再赘述，无论生死，咱们仨必须有一个人成功逃进租界，第一时间将情报送回去，谁要是先到，送完情报就等在安全屋，如果十二小时之后还没等到其他两人，就不必再等了，听明白没有？”

吴有仁和被称为小林的林泽看着赵长河没有回话，因为他们都知道，现在往南走是最危险的一条路线，赵长河将最危险的路线留给自己，这让林泽和吴有仁都有些哽咽的说不出话来。

“营长，你受伤了，还是我走南线吧，往南去就是虹口，那边都是日本人，我会一些日语，我走这个方向更合适。”没有多做犹豫，吴有仁表情坚毅的提出了自己的意见。

赵长河看了一眼吴有仁和没有说话的林泽，摇摇头道：“正因为你们俩都会日语，走西线和北线才更容易逃脱日军的搜捕，这是命令，不是和你们打商量，作为军人，在命令面前没有什么好谈的。”

言罢，赵长河将注意力放在林泽的身上，语重心长的说道：“小林，之前是我对不住，你是我拉的丁，我也不能让你冒险，你还年轻，又是学医的大学生，前途不可限量，死在这里太可惜，往西走应该没问题，这次的任务能不能完成，就看你了，你虽然不是咱们教导团的人，但这些天你表现出来的能力让我这个老教官都咂舌不己，你不懂军事行动，但你运气足够好，我希望你能活下去，这是我欠你的。”

“赵营长，我...”林泽想说什么，却发现脖子里好像被什么噎住一样，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

“没什么好我的，这是战场，军人必须服从命令，就这样决定了，休息三十秒，随后各自保重！”

感受到赵长河身上的决绝，吴有仁满含热泪的还想在争取一下，刚开口就被赵长河严厉的呵斥了一顿。

看了一眼腕表上的时间，赵长河拍了拍吴有仁的肩膀，异常郑重如同宣誓一般沉声说道：“老吴，M35之下没有懦夫，如果到不了安全屋，就没必要再活着了，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

吴有仁满眼至诚的看向赵长河认真点了下头，握住对方的手肃穆道：“营长，我明白，M35之下，没有懦夫！”

“好了，时间到了，我和老吴先走，小林你等十个呼吸再出来，记住我的话，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管，也不要停下脚步，以最快的速度冲过江湾浦那条河，离开了这边的旷野，己经成为废墟的闸北要安全许多，不管你用什么办法，一定要进入租界，将情报送回去，你能多提前一秒，我们后撤的弟兄就会少死无数人，千钧重担于你一身，切忌莽撞，在抵达安全屋之前，你的命比任何人都要金贵，不要多管闲事，明白吗？”

满含热泪的林泽当然明白赵长河话里的意思，更明白刚刚那句M35之下没有懦夫的含义，不便成仁，参与淞沪会战的各路国军，就没一个是孬种。

“明白，哪怕豁出这条命，我也一定将情报送回去...”

赵长河认真的看了林泽一样，重重点了下头，随即看了一下腕表，在指针指向正点的瞬间，说了声“各自珍重”，便和吴有仁一南一北爬出弹坑，快速的消失在满是尸体的焦土夜幕之中。

在两人极其果断头也不回的离开时，林泽在心里默数了十个数，接着学两人一样，爬出弹坑小心翼翼的往西匍匐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