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天车血誓

**（1934年立春·自流井盐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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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春那日的卤水比往常咸三分。

吴大宝蹲在天车架下，指尖捻着刚汲上来的盐卤，舌尖一舔就尝出了芒硝的苦味。这不对劲——贡井的卤水自开凿以来就是纯正的咸，像被太阳晒透的海。他抬头望向十丈高的天车架，那些用老楠竹捆扎的井架在晨雾中摇晃，发出老人骨节般的咯吱声。

"昨夜第三口井的汲筒断了。"吴本旺从雾里钻出来，肩上扛着半截棕绳，"断口整齐得像刀割的。"

吴大宝没说话。他摸出那枚嵌在玉带銙里的算盘珠，在楠木柱上轻轻一刮——木屑簌簌落下，露出里头被虫蛀空的蜂窝状孔洞。

"徐老七的人混进盐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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盐工老秦的死讯传来时，吴大宝正在账房看罗伯逊留下的洋文书。

老秦是吊死在天车横梁上的，脚尖离地三尺，正好是盐工们每日抬头就能看见的高度。最瘆人的是他大张的嘴里——塞满了结晶的盐块，在阳光下像含着一嘴碎玻璃。

"不是自杀。"吴本旺掰开死者紧攥的右手，掌心粘着片桑皮纸，上面用盐卤画了三个歪扭的同心圆，"昨夜有人看见他在井口跟个戴呢帽的说话。"

吴大宝突然想起冬至夜高石梯崖洞里的火光。他抓起桌上的盐秤，铜盘"当啷"一声砸在青砖地上——秤杆里滚出三颗铁砂，和满月宴那日棺材里发现的如出一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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盐工们的罢工比预期来得更快。

正午时分，三百多个赤膊汉子围住了天车架，他们手里举着的不是锄头铁锹，而是一串串用麻绳穿起来的盐块。这是自流井盐场百年来的规矩——当盐工们要讨说法时，就把每日偷藏的盐块挂出来，表示他们本可以偷得更多。

"东家！"领头的王灶户举起盐串，"这月的工钱只够买掺沙的米！"

吴大宝看见他腰上别着把崭新的柴刀，刀柄缠着英国呢料。更远处，几个戴破毡帽的身影正往卤池里倒什么东西，白烟腾起的瞬间，整个盐场弥漫着刺鼻的蒜味。

"那是硝镪水。"吴本旺压低声音，"徐老七想毁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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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判在罗伯逊的汽船上进行。

英国传教士的船舱里摆着台古怪机器，铜管连着玻璃瓶，瓶里泡着截发黑的手指。"最新式的测卤仪。"罗伯逊用镊子夹起手指，"能验出卤水里有没有革命党的传单。"

吴大宝盯着那截断指——指甲缝里嵌着丝猩红布料，和冬至夜高石梯上看到的斗篷一模一样。

"我要买二十箱汉阳造。"他突然说。

罗伯逊的蓝眼珠转了转，从圣经里抽出张地契："用你祖坟山的开采权换。"

舱外传来重物落水声。吴大宝掀开舷窗布帘，看见徐老七的马仔正把几个麻袋推进釜溪河，袋口露出的辫子梢还在滴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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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时的盐场静得像座坟。

吴大宝独自爬上吱呀作响的天车架，怀里的鎏金长命锁硌得心口生疼。从十丈高处望下去，那些纵横交错的输卤笕管像极了他碎裂的算盘框。

东南角突然亮起火光。借着光亮，他看清十几个黑影正往卤池倾倒硝石——不是徐老七的人，他们穿着学生装，腰间却别着柴刀。

领头的青年抬头望了一眼。就这一眼，吴大宝认出了那双眼睛——五年前被沉塘的马帮叛徒之子。青年举起火把画了三个圈，盐工们突然齐声高唱："赤盐煮白米，黑手造新天..."

歌声中，第一口盐井的井架轰然倒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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镇压来得比井架倒塌更快。

保安团的马队冲进盐场时，吴本旺正带人抢救卤池。他看见王灶户被马刀劈中后背，血溅在雪白的盐堆上，竟像极了满月宴那日棺材里的朱砂盐。

混战中，那个穿学生装的青年突然窜到吴大宝面前。他往吴大宝手里塞了卷东西，转身就挨了保安团的枪子儿——子弹从右眼进后脑出，带出的血雾里飘着些纸屑。

吴大宝在尸堆里展开那卷桑皮纸。上面用盐卤画着幅地图，十二条蜿蜒的线从自流井辐射出去，每条线旁标着日期：1934.2.7、1934.2.9......最末一条线首指江西瑞金，日期是"清明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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惊蛰日的暴雨冲垮了半座盐场。

吴大宝站在废墟上，手里攥着烧焦的《川盐运道图》和学生给的密信。吴本旺蹲在溃决的卤池边，从淤泥里挖出个铁盒——里头装着二十张盐引，每张背面都盖着赤色五角星。

"本旺，"吴大宝突然开口，"你说盐工们偷藏的盐，够养活多少人？"

青年用沾满卤水的手在地上画了三个圈，又在圆心点了点："够三万红军吃半年。"

暴雨中，倒塌的天车架突然发出最后的呻吟。楠竹崩裂处，露出藏在竹节里的十二把崭新汉阳造——正是徐老七囤在崖洞的那批。

吴大宝笑起来。他摸出嵌着算盘珠的玉带銙，轻轻按进铁盒的锁扣里。

"咔嗒。"

锁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