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汗马惊尘

**（1933年霜降·自贡牛佛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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骰子在描金漆盘里转第三圈时，吴大宝听见了马鸣。

那声音不似寻常马嘶，倒像一把烧红的铁剪，猛地撕开赌坊里黏稠的烟瘴。他指尖一颤，西域带回的黄杨木算盘从腰间滑落，十三档檀木珠子哗啦啦砸在地上，滚进赌桌下的阴影里。

“吴掌柜的算盘珠子，倒比骰子跑得欢实。”赌桌对面，戴独眼罩的袍哥咧嘴一笑，金牙上粘着半片沱茶渣。

吴大宝没弯腰去捡。这算盘横梁早裂了道缝——去年在敦煌当铺验货时，那掌柜的指甲曾卡进木纹里，轻轻一挑，便露出里头蛀空的芯。

马鸣又起，这次混着铁掌踏碎青石的脆响。

他猛地推开赌坊雕花门，暮色正给釜溪河披上件紫绫褂子。河滩上，那匹汗血马人立而起，前蹄在空中刨出两道银弧，马鬃里缠着的吐蕃彩绳往下滴血，一滴、两滴，在鹅卵石上洇出暗红的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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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百斤上等川盐换的宝贝，倒叫畜生糟践了。”

吴大宝踹开牵马的帮工，手指插进马鞍暗格。鲛皮囊还在，可摸出来时沾了层猩红粉末——不是朱砂，是结着晶的盐霜，夕照下像捧碾碎的鸽血石。

赌坊里追出来的独眼龙突然吹响骨哨。

对岸芦苇丛簌簌晃动，几顶破毡帽时隐时现。吴大宝眯起眼——去年劫叙府商队的那伙土匪，戴的就是这种磨出毛边的藏式毡帽。

马鞍暗格的位置，他只告诉过帮自己验货的英国传教士。

“啪！”

第一颗算盘珠崩到脸上时，吴大宝正被惊马甩进河滩。那颗浸透烟油的木珠子，准准嵌进他腰间玉带銙的蟠螭纹里。土匪的土铳响了，渡口竹篓炸开，惊起的白鲢在空中划出银线，有两条正落进掀开的马鞍暗格，鱼尾拍打着地契上“光绪二十九年官验”的朱砂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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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水灌进鼻腔时，吴大宝看见黄杨木算盘的残件从怀里漂出。十三档横梁裂作二十六道尖刺，像副被拆散的肋骨。水面倒影中，土匪正用砍刀劈马鞍，而独眼龙蹲在渡口石阶上，用他的翡翠鼻烟壶接马脖子上淌下的血。

血珠坠入壶口时，竟发出算珠碰撞般的脆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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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前。

吴大宝在自流井盐场验货，英国人的小汽船突突冒着黑烟。传教士罗伯逊用放大镜照着盐块：“吴先生，这些结晶的棱角比上次钝了。”

“官府新加的厘金，逼得灶户往盐卤里掺芒硝。”他着算盘，第七档珠子卡在裂缝处，“就像这珠子，再好的木料也经不住硬撬。”

罗伯逊突然压低声音：“听说您订了匹大宛马？走茶马古道运来，怕是要经过……”

“高石梯。”吴大宝截住话头，指尖划过算盘上一道旧刀痕——那是五年前土匪劫镖留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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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在河底，吴大宝的辫子缠住了水草。

恍惚间回到光绪末年的祠堂，父亲握着戒尺打他手心：“我们吴家靠什么起家？盐井、算盘、马帮！这三样东西，比你的命还金贵！”

戒尺落下时，他看见梁上悬着的鎏金长命锁晃了晃。那是给未出世的妹妹打的，锁芯里藏着半钱贡井盐——吴家祖训，新生儿含盐粒落地，才算真正接续香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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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哗啦！”

吴大宝被马帮兄弟拽上岸时，怀里还紧攥着半片算盘。独眼龙早不见了，土匪掠走了汗血马，却留下马鞍暗格里湿透的地契。

“本旺哥，查查这个。”他咳出半口河水，把算盘残件扔给精瘦青年，“横梁裂痕不对，像是被酸蚀过。”

吴本旺——这个十岁时被吴家收留的马帮孤儿，正用草绳扎紧渗血的绑腿。他拈起一根木刺嗅了嗅：“雄黄和硝石，有人不想让这算盘活过今年冬天。”

河滩上，马血画出的古怪符号正被潮水吞噬。吴大宝突然想起罗伯逊的警告：“高石梯的土匪，最近和英国人的买办走得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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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夜，吴家绸布庄后院。

吴大宝用银针挑开地契夹层，薄如蝉翼的桑皮纸上，密密麻麻记着二十三家盐号的干股。最末一行小楷让他瞳孔骤缩：

“民国二十一年腊月，高石梯三成抽水，转汇香港汇丰……”

账纸在油灯上化作青烟时，内室传来婴儿啼哭。接生婆满头大汗捧出个襁褓：“掌柜的，是个姐儿！”

吴大宝没接孩子，反手从盐罐捏起一撮晶粒：“张嘴。”

当贡井盐落入女婴口中时，房梁上悬了八年的长命锁突然“咔嗒”一响。锁芯里那粒光绪年间的盐块，竟在民国二十二年的冬夜，簌簌落下一线银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