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血亲谜

篝火在狭小干燥的山坳洞穴里噼啪作响，跃动的火焰驱散了雪原带来的酷寒和死寂，勉强勾勒出洞壁上嶙峋的阴影。林劫盘坐在火堆旁，残破的邪甲依旧依附在胸口，表面暗金骨茬缝隙里，暗红血纹如同细小的河流缓慢渗动、循环，每一次脉动都带来一阵微弱的吞噬感，贪婪地吮吸着火堆的热力，修复自身的同时也强行维持着他这具残躯的最低活力。

伤势太重了。强行融合剑灵碎片的反噬，引动邪甲核心引爆血煞搜寻同源的气息，几乎抽干了他残存的根基。每一次血纹的微弱循环，都伴随着深入骨髓的虚弱和刺痛。

在他对面几步远的地方，覆盖在楚红绫头部的诡异血冰，如同一个扭曲残酷的艺术品，正缓缓融化。暗红近黑的粘稠冰水混杂着灰败的杂质，沿着她苍白的脸颊蜿蜒滑落，在身下浸湿出一小片颜色污秽的水渍。水渍边缘升腾起淡淡的、带着一丝腥甜与腐朽气味的白气。

血冰之下，那张曾明艳骄傲的脸上，如今只剩下一种极致的痛苦与死寂冻结后的僵硬。原本张扬的红发黏连成一绺绺，无生气地散落在干草上。唯一能证明她并非尸体的，是那微弱到几乎被火焰跳动声掩盖的、微不可察的呼吸——如同风中残烛的火苗，每一次起伏都无比艰难，仿佛随时都会彻底熄灭。

三个残缺的身影如同最忠诚的恶犬，蜷缩在洞穴最边缘的阴影里。那个缺了右臂的壮汉“甲”，靠着冰冷的石壁，仅存的左手死死握着他的残剑柄，指节因过于用力而泛白，浑浊充血的眼睛偶尔从乱发后抬起，扫过篝火旁的主人和那个正在解冻的“冰尸”，眼神深处是野兽般的警惕和一丝……微不可察的茫然。

瘸了腿的佝偻身影“乙”，将身体缩在兽皮里，似乎极力想融入岩石的黑暗，只露出那双在阴影里忽明忽暗、血丝密布的眼。

最沉默的是胸前贯穿伤模糊了五官的“丙”，他几乎将自己埋进了洞穴壁角的碎石堆里，只偶尔发出一两声极度压抑的、无意识的痛苦呻吟。

林劫闭着眼，全部心神沉入体内，竭力引导着血魄邪甲那微弱的力量修补自身创伤。血煞感应无声散开，精准地监视着身边三人的精神状态和他们核心那属于自己的血魄剑种——绝对掌控带来的冰冷安全感，是他在这残酷雪原上维持一点主动的基石。

时间在火舌舔舐木柴的哔剥声中流过。

嗒……

一声极其轻微的、冰水滴落在湿痕上的声音。

林劫紧闭的双眼猛地睁开！赤金色的瞳孔在摇曳的火光中如同两点凝固的熔岩，锐利地钉在楚红绫的脸上！

只见血冰融化的水线，堪堪褪过她人中位置！几乎是同时，她紧闭的睫毛剧烈地颤动了一下，幅度之大，如同承受着巨大的无形冲击！

“呜……咳咳……唔……”

一声被闷在咽喉深处的、如同濒死抽吸的呜咽骤然响起！楚红绫整个身体像是被无形巨锤狠狠砸中，猛地向上弓起！如同一条脱水的鱼，在干草堆里痛苦地扭曲、挣扎！

包裹她上半身的残破衣衫因为这剧烈的挣扎被撕裂开更大的口子，露出脖颈下大片苍白的肌肤。而就在她纤细的脖颈正下方，紧贴着锁骨的位置——

一个暗青色的、指头大小的印记，如同烙印在皮肤下层的诡异符文，正随着她痛苦不堪的痉挛而——剧烈地搏动着！

那搏动一起一伏，每一次凸起，都让周围的肌肤瞬间绷紧、失去血色，然后猛地凹下，仿佛下方连着一颗正在抽动的心脏！那频率，与她眉心血冰刚刚褪去的位置形成一种极其危险的共鸣！

林劫瞳孔骤缩，右手无声抬起！

轰！

一股浓郁带着毁灭气息的血煞之力从他掌心轰然爆发！不是攻击，而是如同一张无形却无比坚韧的血色大网，瞬间覆盖在楚红绫剧烈挣扎的身体上！强行将她弓起的脊背压回地面！

“呃——呃啊——！”

楚红绫喉咙里爆发出更尖锐凄厉的呜咽，被强大的血煞之力死死按在地面，身体却像被钉住的蛇一样扭动，额头、脖颈青筋暴起，五官因剧痛而狰狞扭曲！那搏动的青色印记几乎要破开皮肤喷出血来！她似乎想用双手抓挠自己的喉咙，却被血色力场死死锁住，只能徒劳地屈张手指，指甲在粗糙的干草泥土上抓出道道白痕。

“稳住神魂！控制你的心印！”林劫的低喝如同滚雷在她混乱的意识里炸响，带着血魄独有的强行压制与刺穿混沌的力量！这不仅仅是声音，更通过那覆压在她身上的血煞之网，如同冰冷的钢针扎入她暴走的心神！

“它未死透！你压下去！或者它把你彻底变成傀儡！”林劫的声音更冷，每一个字都像带着冰渣。

血色大网狠狠收束！

噗！

楚红绫一口混杂着冰碴和黑紫色淤血的腥甜液体猛地喷了出来！与此同时，她脖颈上那个搏动的暗青色印记仿佛被无形重拳砸中，凸起的部分猛地塌陷下去！

如同被强行堵塞的火山口，楚红绫浑身的力量骤然一泄，所有挣扎瞬间停止。她像一具被抽空了骨头的皮囊，在冰冷的地面上，只有剧烈起伏的胸膛和喉咙间拉风箱般的粗重喘息，证明着刚刚的惊魂一刻。

洞穴里只剩下粗喘和篝火的噼啪声。边缘三个蜷缩的影子把头埋得更低，生怕那狂暴的血煞气息波及自己分毫。

过了许久，久到篝火堆里的木柴都塌下去一截，楚红绫剧烈起伏的胸口才稍稍平复。

“……剑宗……”一个沙哑得如同两块粗糙石头摩擦的声音，带着浓重的血腥气和挥之不去的冰冷，从楚红绫干裂的嘴唇里艰难地挤了出来。

林劫没有说话，盘膝在她对面，周身运转的血煞气息并未完全收回，依旧如同无形的锁链缠绕在身周，赤金色的瞳孔静静地看着她，等待着下文。

楚红绫灰败的眼睛缓慢地转动，看向洞穴顶部嶙峋凸起的岩石阴影深处，仿佛透过那冰冷的岩层，看到了某个更加冰冷恶毒的存在。

“那个人……剑宗藏剑阁的……”她的呼吸骤然变得粗重几分，声音里带着一种深切入骨的恨毒，“……百里……寒！是他……那个道貌岸然的老东西！”

百里寒！

这个名字如同一把冰冷的锥子，狠狠刺入林劫的意识！他脑海中瞬间浮现出剑宗深处那座肃杀孤寂、弥漫着森寒剑气的黑色塔楼！百里寒，藏剑阁之主，剑宗地位尊崇的长老之一，手握剑宗核心功法和神兵利器大权，性情孤僻冷漠，极少露面！上一次林劫在剑宗受刑时隔着人群见过那个站在高处的灰色身影，仅仅是惊鸿一瞥，那股不似活人的冰冷气息便如同烙印！

这样一个在剑宗象征着剑道正朔、高高在上的长老……怎么会和楚红绫扯上关系？甚至让她恨入骨髓？

楚红绫似乎从林劫沉默的气息中感受到了那份惊诧，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比哭更难看的、充满无尽悲愤和自嘲的扭曲笑容。

“……很可笑，对不对？”她喘着气，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尽力气从冰缝里凿出来，“高高在上的剑宗执法长老……暗地里，却要跪在万毒夫人那个女魔头的裙下……像条卑微的狗……摇尾乞怜……才能换来……苟延残喘！”

跪？

乞怜？

万毒夫人？！

这个名号更是如同炸雷，林劫心中掀起滔天巨浪！南疆毒沼中令人闻风丧胆的“活阎罗”，操控万毒，心性狠绝无常的万毒夫人！剑宗以名门正派自居，视南疆邪毒为死敌！百里寒怎么会……

“他……练剑走火入魔……伤了剑魂根基……”楚红绫的声音断断续续，却带着一种报复式的尖锐，“万毒宗的‘魂蛊血蛭’秘法……是唯一能为他强行粘合剑魂本源、续命吊住境界的东西……为此……他每隔一年……就要……偷偷潜入南疆毒瘴深处……去向万毒夫人献上祭品……换取那点……让他能维持剑宗长老尊严的……‘血药’！”

她猛地咳出一小口带着冰渣的血沫子，眼中燃起的憎恨之火几乎要烧穿这洞壁：“……那些‘祭品’……都是从山下各村庄城镇里……悄悄掳掠来的……童男童女……活生生的……被投入万毒夫人的练功密室的……药鼎里……被……融骨噬心……炼成最精纯的……‘魂血丹引’！”

一股刺骨的寒意顺着林劫的脊背攀爬而上！童男童女！药鼎！融骨噬心！魂血丹引！剑宗光鲜神圣的外表之下，竟藏着如此令人发指的肮脏交易！而交易的双方，一方是自诩正道的剑宗长老，另一方是恶名昭著的邪道魁首！

“那……你……”林劫的声音低沉下去。

楚红绫眼中的恨意凝成了冰，带着一种刻骨的苍凉和怨毒：“我……一个……意外诞下的……耻辱烙印……是他当年潜入炼药密室时……被万毒夫人那个女魔头用来羞辱他……将他拖入鼎中……强行‘融合’……之后……留下的……污点！”

融合？！

这个字眼让林劫瞳孔骤然收缩！

楚红绫惨笑：“一个……由他百里寒的残余精元……和万毒夫人那肮脏至极的毒功本源……混杂催化出来的……怪物！”

怪……物……

林劫默然。他终于有些明白，为何楚红绫身上既有毒宗传承，又带着一丝异于常人的锐气与坚韧。她不是毒宗刻意培养，而是……一个扭曲实验、一次屈辱掠夺后，被催生出来的“副产品”！

“她……万毒夫人……并不在乎我……”楚红绫的声音低了下去，像是被寒风吹散的灰烬，带着一种难掩的悲怆，“她只是……把我当作了一个活着的……证据！一个钉在百里寒心里……让他时时刻刻记着自己是如何摇尾乞怜的……耻辱之钉！”

“……可那个老东西……更在意他的位置……他的名声！”她猛地攥紧了身下冰冷的泥土，指甲几乎陷入其中，指尖因用力而失血，“他不敢杀我……怕引起万毒夫人那条毒蛇的反噬……又怕我存在暴露他的丑事……所以……他用最卑劣的手段……”

“……他把我……强行剥离在他鼎炉精血之外……以秘法将我体内属于他的那份血脉……尽数夺回！只留下万毒夫人那条毒蛇的烙印……然后……他派人……将我扔回了南疆毒沼边缘……像丢掉一块……擦完他屁股的破布！”

“夺回血脉？”林劫目光一凝，瞬间捕捉到关键，“所以南疆毒宗那些人……称呼你‘血脉残次’？”

楚红绫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洞顶那片摇晃的暗影，仿佛在看着那个她从未见过面却恨不能噬其肉啃其骨的男人：“是……被夺走了血脉……身体失衡……万毒夫人的本源几乎无法压制……才成了别人眼中……随时会反噬自身的……‘残次品’！我苦练……挣扎……活下来……就是为了找到他！找到那个亲手将我创造……又亲手将我推到这无边地狱里的……‘父亲’！”

她用尽全身力气吐出最后两个字，声音中的恨意尖锐得能割裂金石。

“……亲、手、杀、了、他！”

“让这世间……再无‘血亲’二字！”

冰冷的诅咒在狭小的洞穴里回荡，撞击着石壁。那边缘阴影里的三个活尸般的身影，似乎也感觉到了这浓烈至极的恨意，身体不自觉地蜷缩得更紧。

林劫缓缓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火光跳跃中拉长，覆在楚红绫身上，带着沉甸甸的威压和一种同是沦落天涯的暴戾。

“百里寒……很好。”他开口，声音低沉缓慢，每一个字都像在石头上刻下烙印，“他是剑宗的长老。”

“而我的仇人……是整个剑宗！”

篝火猛地一跳，光影剧烈摇晃，将他的影子如巨大的魔掌投在洞壁上。

血色的煞气无声流转，缠绕着林劫周身的暗金残甲，也覆盖在楚红绫身上，如同燃烧的冰冷火焰。那三个蜷缩在洞壁边缘的残破人影，在摇曳的光影里，也缓缓抬起了头颅。六只浑浊的眼睛，无声无息地、越过燃烧的火堆，投向了被血色煞气与巨大阴影笼罩的楚红绫。那目光深处，不再是野兽的茫然和警惕，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绝对力量主宰下的漠然……以及一丝冰冷的认同。

楚红绫挣扎着，用还在不受控制颤抖的手臂支撑着身体，几乎是用爬的，向林劫的方向靠近了一小段距离。她抬起头，脸上血污和冰水混作一团，狼狈不堪，唯独那双刚刚宣泄了滔天恨意的眼睛，如同淬炼过的钢刃，死死盯着林劫，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疯狂的决绝：

“我知道剑宗的山门！我知道守山大阵的薄弱点！我知道藏剑阁的换防规律！带我……我帮你毁了剑宗！”她几乎是吼了出来，“让我入你的血剑盟！让我做那把……插进百里寒心脏的——血剑！”

林劫垂眸。

目光掠过她脖子上那平息下去、却依旧显出暗青狰狞轮廓的印记，又扫过那张沾满污秽却亮得惊人的脸。

篝火的残光在洞穴里明明灭灭。

他没有点头，也未出声应允。

只是那无声笼罩在楚红绫身上的血煞气息，缓缓地、不容置疑地……又加深了厚重的一层，如同无声的回答。

洞穴尽头那片冰冷的黑暗中，那口依旧封存着半身坚硬血冰的“棺材”，静静躺在那里。火光无法彻底照亮的冰层深处，似乎有一缕细微的、带着万毒本源的悸动……极其微弱地……闪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