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

夜。

京州市，城乡结合部。

这里是城市被遗忘的角落，是繁华背后，一道道纵横交错、藏污纳垢的褶皱。

空气中，混杂着廉价饭馆的油烟味、劣质煤炭的硫磺味，以及公共厕所散发出的、令人作呕的氨水味。

一栋摇摇欲坠的职工筒子楼，像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在夜色中，沉默地矗立着。

楼道里的灯，坏了。

李承烽和祁同伟，两个人，一前一后，踩着吱呀作响的水泥楼梯，摸黑往上走。

他们没有穿警服，也没有带任何随从。

祁同伟的表情，是前所未有的凝重。他手里提着一个黑色的塑料袋，里面，是一瓶未开封的、价格不菲的高度茅台，还有几样真空包装的精致下酒菜。

他知道，他们今天要见的，不是一个普通的嫌疑人。

而是一个被酒精和恐惧，浸泡了整整十五年的、破碎的灵魂。

他们找到了那个虚掩着的、门板上满是污渍的房门。

门内，传来一阵阵压抑的、如同破风箱般剧烈的咳嗽声。

祁同伟推开了门。

一股浓烈到几乎让人窒息的酒气，混杂着长年不通风的霉味，扑面而来。

房间里，没有灯。

只有窗外透进来的、肮脏的路灯光线，勉强勾勒出一个蜷缩在墙角的身影。

那是一个男人。

或者说，是一个己经看不出人形的、枯瘦的影子。

他头发花白，乱如鸟巢，身上那件看不出原色的衣服，又脏又破。他抱着一个空酒瓶，浑身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眼神涣散，充满了对这个世界的恐惧和不信任。

他就是刘建国。

那个十五年前，在卷宗上，用颤抖的笔迹，写下“此事有蹊跷”的，前人民警察。

当他看到门口出现的两个身影时，他那涣散的瞳孔，瞬间缩成了针尖！

一种源于骨髓的恐惧，让他爆发出不似人声的尖叫！

“别……别过来！”

他挣扎着，想从地上爬起来，却因为常年的酒精侵蚀，西肢无力，只能在地上狼狈地蠕动。

“是……是孙广田派你们来的？！他……他到底还是不肯放过我！”

他的声音，充满了绝望。

祁同伟的眼中，闪过一丝不忍和愤怒。他正要上前，却被李承烽伸手拦住了。

李承烽没有说话。

他只是缓步走进这间如同垃圾堆般的屋子，将手里那个装着茅台酒和下酒菜的塑料袋，轻轻地、放在了刘建国面前那张唯一还算完整的、油腻的小桌上。

这个动作，让刘建国的尖叫，戛然而止。

他愣住了。

他看着那瓶包装精美、他只在梦里闻到过香味的茅台酒，又看了看眼前这个气质与这里格格不入的、过分年轻的男人。

他的眼神里，充满了困惑。

李承烽没有亮出任何证件，也没有说任何一句官话。

他只是自己找了个还算干净的角落，席地而坐，用一种极其平静的、仿佛在和一位故人聊天的语气，缓缓开口。

“刘老，我们不是来伤害你的。”

他的声音很温和。

“我来，是想跟您聊聊，十五年前，在红星林场派出所的日子。”

刘建国抱着酒瓶的手，猛地一紧。

李承烽继续道：“我查过您的档案。您是战斗英雄出身，在部队里，拿过三等功。转业后，您的师傅，是当时县公安局的刑侦大队长，杨卫国。我说的，对吗？”

杨卫国。

当这个名字，从李承烽的口中说出时，刘建国那早己被酒精麻痹的、浑浊的眼睛里，第一次，闪过了一丝清明的光。

杨卫国，是他这辈子最敬佩的人，也是为了追查一个案子，最终牺牲在任上的老英雄。

“你……你到底是谁？”刘建国的声音，还在发抖，但那份敌意，却消散了不少。

“我是一个，想为一些沉冤旧案，讨回公道的人。”

李承烽看着他，终于问出了那个最关键的问题。

“刘老，我看到了一份您当年亲手写的事件呈报单。”

“关于那十几个，在林场‘失踪’的工人。”

“您在报告的最后，用红笔，批了七个字。”

李承烽的目光，变得无比锐利，他一字一顿，缓缓地，将那七个字，念了出来。

“此、事、有、蹊、不、可、再、查。”

当这七个字，如同惊雷般，时隔十五年，再次回响在这间充满了酒气的、肮脏的房间里时。

刘建国那根紧绷了十五年的神经，彻底断了。

他手中的空酒瓶，“哐当”一声，掉在了地上。

他不再尖叫，也不再挣扎。

他只是像个孩子一样，抱着自己的膝盖，将那张布满了风霜和悔恨的脸，深深地埋了进去。

压抑了十五年的、无声的、剧烈的抽泣，从他那枯瘦的身体里，迸发出来。

那哭声，充满了委屈、恐惧，和一个老警察，对自己信仰崩塌的、最沉痛的哀嚎。

李承烽和祁同伟，没有去打扰他。

他们只是静静地，等待着。

等待着这个被噩梦纠缠了十五年的灵魂，将所有的脓疮，一次性地，全部挤出来。

许久，许久。

哭声，渐渐平息。

刘建国缓缓地抬起头，他那双通红的、肿得像核桃一样的眼睛，看向了李承烽。

他颤抖着，伸出手，拿起了桌上那瓶茅台。

他用牙，咬开了瓶盖。

然后，仰起头，狠狠地，灌了一大口。

辛辣的、醇香的液体，流过他的喉咙，仿佛给了他一股前所未有的、迟来了十五年的勇气。

“嗬……嗬……”

他喘着粗气，看着李承烽，用一种破碎的、却又无比清晰的声音，开始了那段被他埋藏在心底最深处的、关于罪恶的独白。

“李……李书记……我知道……我知道你是好官……”

“你想知道什么……我都告诉你……”

他凑了过来，眼神里，充满了揭开真相前的、最后的恐惧与决绝。

“那十几个工人……”

他的声音，压得像是在耳语。

“他们……他们根本就不是什么‘失踪’……”

“那天晚上，在林场里，我……我亲眼看见……”

“是场长马国邦，带着保卫科的人，把他们……把他们都骗进了一个废弃的仓库里……”

“然后……”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