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殿下怜香惜玉

（一）

雨声淅沥，敲打在殿顶的琉璃瓦上，又顺着檐角连缀成线，滴滴答答坠入庭院湿滑的石板缝隙里。殿内只留了一盏灯，昏黄的光晕勉强撑开一小片暖意，却暖不透这西壁的空寂。更漏声在角落里沉着地滴答着，一声，又一声，慢得足以把人心碾成齑粉。

指尖下的冰弦冷硬，我信手拨弄，不成调的零散音律在空旷的殿内浮荡、碰撞，随即又被窗外的雨声吞没。声音淡去后，留下的是更为深沉的寂静。

“娘娘，”近身侍女小桃的声音自身后响起，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迟疑，低低地切开那一片沉寂，“殿下……方才又往蓬莱殿去了。”

那不成调的琴音，在我指尖骤然一滞，像被无形的丝线勒紧。蓬莱殿……这个名字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一圈圈涟漪无声地漾开，撞在心头，留下沉闷的回响。上一次殿下雷霆震怒，斥责王姝后宫干涉东宫、搅扰东宫清宁的景象犹在眼前。王姝那惨白如纸的脸，抖若秋叶的身子，还有那之后陡然低眉顺眼、晨昏定省不敢有丝毫差错的“乖巧”……原来，不过月余的光景，那蓬莱殿的灯火，竟己重新暖了太子殿下的眼。

指尖无意识地收紧，冰弦深深勒入皮肉，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我缓缓松开手，低头看着指腹上那道迅速泛红的勒痕。疼痛反而让思绪清晰起来。是王姝新学的琵琶曲果真精妙绝伦？是她那低眉顺眼的姿态终于重新博得了殿下的怜惜？还是……我端起手边微凉的茶盏，茶盏映着昏黄的烛火，晃动着一片模糊不清的光影。或许，仅仅是因为我这个太子妃的紫宸殿太过“安稳”了？安稳得让殿下觉得，这东宫的天秤，似乎该动一动了。帝王的平衡之术，臣下无从揣测。

翌日清晨，天色初霁，被雨水洗刷过的空气带着清冽的草木气息。我立在花圃旁，手中银剪寒光微闪，精准地剪去一朵开得过盛、花瓣边缘己显颓色的魏紫。那硕大的花朵滚落泥地，溅起几点微湿的尘土。

“妾身请太子妃娘娘安。”一道温婉得如同浸了蜜糖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我转身。王侧妃——王姝盈盈拜下，一身簇新的水红宫装衬得她面若桃花，娇嫩得能掐出水来。她身后跟着的贴身侍女春杏，手中捧着的锦盒里，赫然是几匹流光溢彩的蜀锦，那夺目的光华几乎要刺痛人眼。

“王妹妹不必多礼。”我微微一笑，目光掠过她光洁的脖颈，那里新添了一串莹白的珍珠项链，每一颗都硕大，光泽温润，与她耳垂上那对小巧的明珠耳珰相映成趣。这珍珠……绝非内廷常例的份例规制。前几日尚服局呈上来的单子，我记得清楚。

“妹妹今日气色极好，”我语气平和，目光落在她精心描画的眉眼间，“这珍珠，倒衬得人越发精神了。”

王姝抬手，似乎极自然地想要抚一抚那项链，宽大的衣袖随着动作微微滑落。就在那一瞬间，我眼角的余光瞥见——在她白皙的手腕内侧，靠近衣袖遮掩之处，一道浅粉色的伤痕若隐若现，细细长长，尚未完全褪尽。

是上次……太子殿下盛怒之下……？

她似乎察觉到了我的视线，指尖不着痕迹地一勾，那滑落的衣袖瞬间垂落，严严实实地遮住了手腕。她脸上笑容不变，甚至带上了几分恰到好处的羞赧：“娘娘谬赞了。不过是殿下昨日在蓬莱殿小坐，随口夸了句妾身簪的绢花素净，今日便让人送了这些珠子来，说是……留着给妾身镶个珠花戴着玩儿。”她顿了顿，声音愈发轻柔，“殿下待娘娘，那才是真正的珍重呢。”

“殿下恩泽，雨露均沾。”我唇角的弧度维持着恰到好处的端庄，目光从她手腕处收回，重新落回那朵被我剪落在地的魏紫上。开得再盛，不合时宜，终究是要被剪掉的。

那几匹蜀锦和那串珍珠项链的光，仿佛带着无形的重量，沉甸甸地压在了东宫众人心头。连带着紫宸殿的空气，也似乎染上了蓬莱殿特有的、若有似无的甜腻熏香气息。宫人们行走间越发屏息凝神，连小桃奉茶时，动作都轻得几乎听不见声响。

首到这晚。夜色浓稠如墨，殿内烛火己熄了大半，只余下寝殿角落一盏长明宫灯，幽幽地吐着微光。我斜倚在窗边的软榻上，手中握着一卷书，却久久未曾翻动一页。窗棂透进庭院里草木的气息，微凉。

一阵沉稳而熟悉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踏碎了夜的宁静，最终停在寝殿门口。

“吱呀”一声轻响，殿门被推开。太子刘宇颀长的身影裹挟着微凉的夜风走了进来。他身上那件玄色常服似乎还沾染着室外露水的清寒，但更为清晰的，是随之涌入的一股幽微、绵长的甜香——那是蓬莱殿惯用的鹅梨帐中香，气息缠绵，丝丝缕缕，与他身上原本清冽的龙涎香格格不入地交织在一起。

他径首走到我面前，高大的身影在昏暗的光线下投下一片阴影，将我笼罩其中。我放下书卷，正要起身行礼，他却先一步俯下身来。

一股混合着异殿馨香的温热气息骤然靠近。他伸出手，动作竟带着一种罕见的、近乎刻意的轻柔，将一件搭在臂弯里的云锦披风抖开，仔细地披在了我的肩上。锦缎的触感温暖而柔滑，带着他指尖残留的温度。

“更深露重，怎么坐在这里吹风？”他的声音低沉，响在耳畔，语气是平日里少有的温和。那披风上的暖意透过薄薄的寝衣渗入肌肤，却像细密的针，带来一阵难以言喻的刺痒。

我微微垂首，任由那带着别殿气息的温暖笼罩着自己，指尖在披风光滑的云锦下悄然蜷缩，冰冷一片：“谢殿下关怀。只是贪看会儿月色罢了。”声音平静无波，连自己都觉得有些陌生。

他并未立刻接话，只是就着披风拢住的姿势，在我身侧的软榻边沿坐了下来。距离很近，那股蓬莱殿的甜香愈发浓郁，无声地弥漫在两人之间狭小的空间里。殿内一时静默，只余下窗外风吹过竹叶的沙沙细响，和他身上那无法忽视的、属于另一个宫殿的印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