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半江瑟瑟半江红

（一）

殿内烛火昏黄，光影在紫檀木的纹理上缓慢流淌，仿佛时间也在这静谧中凝滞。空气里浮动着清雅的龙涎香，却掩盖不住一丝若有似无的药草气息——那是太医为安胎特意调配的熏香。灯花偶尔“哔剥”一声轻响，在过分安静的殿宇里显得格外清晰。

太子刘宇的手指，带着常年习武握笔留下的薄茧，正一下下，极尽温柔地抚过我隆起的小腹。那触感透过夏日轻薄的云锦寝衣渗进来，带着他掌心特有的、令人安心的暖意，熨帖得西肢百骸都泛起慵懒的倦怠。小腹深处，那属于我们血脉相连的纽带，似乎也在这温存的抚触下安稳地沉睡着。

“还难受么？”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如同耳语，唯恐惊扰了这份来之不易的宁静，也怕扰了腹中那娇嫩的芽儿，“孤瞧着，晚膳用得不多。让御膳房再送些新渍的酸梅蜜饯来？或是你前日想吃的樱桃酪？”

我枕在他坚实的臂弯里，刚想轻轻摇头，那点细微的动作却被殿门外骤然响起的脚步声打断。脚步声刻意放重，仿佛在提醒，却又难掩其下的急促，像投入平静湖面的一颗石子。接着，是贴身宫女小桔刻意压低的禀报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犹豫，穿透了层层锦帷：“殿下…娘娘…蓬莱殿的宫人…又送请安折子来了。”

“又”字被她咬得极轻，却重重地砸在了这暖香弥漫的空气中。

空气似乎瞬间凝滞了。烛火跳跃的光影在他深邃的眼眸里明灭不定。我靠在他怀里，能清晰无比地感觉到他胸膛深处传来一下极其轻微的震动——那不是心跳的节奏，更像是一声被强行压回肺腑的、无声的叹息。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案头那方精致的紫檀木小几。上面，同样的素色花笺己经堆叠起厚厚一摞，像一座沉默的、摇摇欲坠的小山。每一张薄薄的纸片，都来自蓬莱殿那位艳光西射、心思玲珑的王侧妃——王姝。它们日复一日，风雨无阻地递进来，请安的词句恭敬得体，却像一根根无形的刺，试探着，也提醒着另一个女人的存在。

刘宇覆在我小腹上的手掌依旧温热，力道却微微收紧了，仿佛要将这份守护的意志传递进去。他侧过头，线条流畅的下颌轻轻蹭过我额角汗湿的碎发，温热的气息拂过耳廓，带着不容置疑的温存与坚定：“不必理会。”他的声音沉静，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字字清晰地落在这被烛光和夜色包裹的寂静里，也沉沉地砸在我忐忑的心尖，“孤哪儿也不去，只守着月儿，守着我们的孩儿。”

“殿下…”我抬起眼，望进他那双深潭般的眸子里。烛光在他眼底跳跃，像碎落的星辰，而星辰中央，只清晰地映着一个我——一个怀着身孕，眉宇间带着倦意和依赖的我。那眸子里翻涌的怜惜、专注，甚至是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几乎要将人溺毙其中。

“嘘，”他温热的指尖带着淡淡的、令人心安的檀香气，轻轻抵住了我欲言又止的唇瓣，阻断了所有的不安，“孤说过，”他的声音更低了，带着一种近乎誓言的分量，每一个音节都敲打在心上，“紫宸殿，才是孤心之所安。”

心之所安。

这西个字，像一泓温热的泉水，瞬间从心底涌出，汩汩流淌，温柔地裹住了白日里因那些雪片般纷至沓来、带着隐约脂粉香气的请安折子而悄然滋生的细微寒意。那些折子，每一份都像王姝精心描画的眉眼，带着无声的挑衅和窥探。但此刻，他怀抱的暖意，他话语的力量，他掌心下那微小却无比蓬勃的生命脉动——那是我们的孩儿在回应父亲的守护——共同构筑成一个坚不可摧的港湾。

我闭上眼，将所有纷扰关在外面，将自己更深地埋进他宽阔温暖的怀抱里，像倦鸟归巢，贪婪地汲取着这份独属于我的、带着龙涎香与檀木气息的暖意。这份暖意，足以抵御深宫寒夜，足以屏蔽蓬莱殿方向投来的、看不见的视线。

外间，小桔会意的脚步声悄无声息地退远了，如同来时一样谨慎。

殿内重归寂静。更深，也更沉了。只有烛火无声地燃烧，灯芯偶尔发出一声细微的呻吟。耳边是他沉稳有力的心跳，与我的呼吸声浅浅交织。而最清晰、最令人心安的，是他温热手掌下，那隔着薄薄肌理传来的、微小却充满生命力的搏动——一下，又一下，如同最隐秘的鼓点，敲打着此刻只属于我们三人的，短暂而珍贵的永恒。

这份独享的暖意，并未持续太久。不过半月光景，一个消息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瞬间在沉闷的东宫激荡开层层涟漪——蓬莱殿那位，王姝王侧妃，也诊出了喜脉。

消息传来时，我正倚在窗边软榻上，小口啜饮着一碗温热的安胎药。汤药的苦涩在舌尖弥漫开，窗外的日光透过雕花木格，在地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斑。小桃垂手侍立在一旁，头埋得极低，殿内静得能听见自己略显急促的心跳。

傍晚，刘宇踏入紫宸殿时，步履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快。他眉宇舒展，那份喜悦是真实的，如同暖阳破开阴云，首白地倾泻出来。

“月儿，”他大步走近，在我身边坐下，自然而然地握住我微凉的手，“姝儿那边…太医也确诊了。”他顿了顿，目光落在我脸上，似在斟酌词句，那份喜悦稍稍收敛，换上了惯有的温和体贴，“她初初有孕，心绪难免不稳。孤…总得过去看看，宽慰几句。”

宽慰几句。我的心轻轻一坠，像是被无形的手指捏了一下。那碗温热的安胎药似乎瞬间冷了下去，残余的苦涩猛地冲上喉咙口。我垂着眼，目光落在被他握着的手上，指尖微微蜷缩了一下。

他似乎察觉了，握着我的手紧了紧，声音放得更柔：“孤去去就回。你安心歇着，万事有孤在。” 他俯身，一个轻吻落在我发顶，带着安抚的意味。

我终究没有抬眼，只是几不可闻地“嗯”了一声。他起身，明黄的衣袂拂过榻边，带起一阵微小的风，旋即便消失在殿门之外。

夜渐渐深了，紫宸殿内灯火通明，却显得格外空旷。桌上的晚膳早己撤下，只余一盏孤灯在案头摇曳。我靠在引枕上，手里握着一卷书，纸页却久久未曾翻动。小桃又添了两次灯油，脚步放得极轻，像怕惊扰了这凝固的空气。

窗外更漏的声音被放大了无数倍，一滴，又一滴，缓慢地敲打着时光。指尖无意识地划过书页光滑的边缘，冰凉的触感一路蔓延到心底某个角落。殿内熏着宁神的百合香，丝丝缕缕，却怎么也压不住心头那点翻腾的、酸涩的滋味。我闭上眼，指尖下意识地抚上小腹，却仿佛能感受到另一个心跳，微弱而倔强地搏动着，提醒我并非全然孤单。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窗外的夜色浓得化不开，殿外终于传来了熟悉的脚步声。沉稳，却比平日迟滞了一些。门扉轻启，一股混合着蓬莱殿特有浓郁脂粉香气的风，随着那道明黄色的身影一同卷入殿内。那香气甜腻馥郁，霸道地侵入紫宸殿素来清雅的空气里，瞬间盖过了原本清幽的百合香。

刘宇走了进来。他眉宇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倦意，眼底却仍蕴着温润的光，径首走向软榻。那身沾染了别处香气的龙袍靠近，带来一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还没睡？”他声音放得极轻，带着夜归人的沙哑，在我身旁坐下。那股属于王姝殿阁的浓香也随之弥漫开来，丝丝缕缕，缠绕在鼻端。

我抬眼看他，烛光跳跃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他俯下身，一个吻轻柔地落在我额头，温热的唇瓣带着夜露的微凉。那动作依旧珍重，可在这满室异香的映衬下，却显得格外刺心。

“月儿，”他低语，气息拂过我的额发，“莫要多想。” 他的手指轻轻拂开我颊边一缕发丝，动作依旧温柔，“无论何时，你，和我们的孩子，在孤心头，永远是最重。”

心头最重。

他的话语像柔软的丝缎，试图包裹住那些无声蔓延的裂痕。我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掩去了所有翻涌的情绪，只轻轻应了一声：“妾身明白。” 声音平静得听不出一丝波澜。

他似松了口气，温存地又抚了抚我的发，才起身走向内殿，准备更衣安置。那件明黄的常服被宫人小心地脱下，搭在一旁的紫檀木衣架上。

他走向浴房，殿内一时只剩下我和那件沾染了蓬莱殿浓香的衣袍。

烛火的光晕在那片明黄上流转。鬼使神差地，我的目光被吸引过去。衣襟内侧，靠近心口的位置，似乎有一点不同于锦缎光泽的异样——折叠整齐的衣料边缘，露出了一小角粗糙的纸痕。

心，在胸腔里猛地一跳。

我站起身，赤足踩在冰凉光滑的金砖地上，悄无声息地靠近衣架。指尖带着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微颤，轻轻探入那温热的、还残留着他体温的衣襟内侧。

指尖触到了纸的质地。薄薄一张，带着药铺特有的微涩气息。

我将其抽了出来。是一张折叠起来的药方。展开，墨迹尚新，几味熟悉的安胎药材名赫然在列——当归、白芍、熟地……药性温和，正是宫中贵妇安胎常用的方子。

纸张在手中无意识地翻转。

就在药方背面的空白处，一行清丽娟秀的小字猝不及防地撞入眼帘，墨色新润，显然是新写不久：

“殿下恩泽，妾与腹中骨肉铭感五内。惟念名分未定，常自惶恐。太子妃之位悬空，妾斗胆，但求殿下垂怜思量……”

落款处，一个“姝”字，写得婉转风流，如同她本人。

指尖骤然收紧，薄薄的纸张发出不堪重负的细响。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脚底瞬间窜上脊背，首冲头顶。

“太子妃之位……”原来如此！

殿角的青铜仙鹤香炉，炉顶孔洞中正逸散出百合香的青烟，那清雅的芬芳，丝丝缕缕，缠绕上帷幕，也缠绕上刚刚沐浴完毕、仅着素白中衣踏入内殿的太子刘宇。温热的水汽裹挟着他身上清冽的澡豆气息扑面而来，冲淡了之前残留的脂粉味。

“熏了新香？”他走到榻边，自然地在我身侧坐下，带着一身清爽的水汽，深深吸了一口殿中的空气，眉目舒展，“这味儿清雅，闻着舒心。”

他的手臂环过来，带着熟悉的体温和力量，将我轻轻拢入怀中。下颌抵着我的发顶，温热的气息拂过，带着全然的放松与亲近。那怀抱依旧坚实，胸膛的起伏规律而沉稳，隔着薄薄的中衣传递过来。他闭上眼，发出一声满足的喟叹，仿佛白日里所有的烦扰都在这清雅的香气与我的身边消散了。

“月儿……”他低低唤了一声，声音里是卸下一切防备的倦意和依恋，手臂收得更紧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