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东宫的春天

（一）

寒冷的冬天总算过去，春天来临了。

东宫的春天，总是来得迟缓又矜持。庭院里的玉兰才怯生生绽出几朵，空气里还裹着料峭的余寒，风过处，卷起几片枯叶，打着旋儿落在冰冷的青石板上。

我倚在窗边，目光越过几重雕花的廊檐，投向太子寝殿的方向。那里，丝竹管弦之声如同纤细却固执的藤蔓，日日夜夜，丝丝缕缕地缠绕过来，缠绕着整座东宫，也缠绕着人心。王姝的殿宇蓬莱殿灯火通明，笑语喧哗，是这春日里唯一一处喧闹灼目的存在。

我下意识地将手轻轻覆在小腹上。那里，藏着一个只有我和贴身婢女小桃知晓的秘密，一个悄然萌动的春天。一种难以言喻的温热与悸动，透过薄薄的春衫，熨贴着掌心。例事两月未来，我给自己把脉后得知，我怀孕了！我心中那片沉寂许久的冻土，仿佛被这突如其来的暖意骤然化开，汩汩流淌出隐秘的、带着甘甜暖意的清泉。然而这份喜悦，如同初生的嫩芽，必须深藏于沃土之下。在这宫闱之中，在太子刘宇的目光只追随着王姝衣袂飘摇的此刻，任何一点微澜，都可能引来窥探的暗流。我对自己说，再等等，等到三个月后，胎像稳固，如同筑起一道无形的壁垒，那时再说，方是稳妥。

“娘娘，昭阳长公主殿下到了。” 侍女小桃的声音低低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快，打破了室内的寂静。

我收回目光，指尖迅速从小腹滑开，脸上己漾起得体的笑意，如同春水微澜，恰到好处：“快请进来。”

珠帘轻响，一阵清雅的香气先于人飘了进来。昭阳长公主，我的二舅母，款步而入。她身上总带着一种宫廷里少见的爽利气息，今日一件杏子黄绣缠枝莲的宫装，衬得她神采奕奕，连眼角的笑容都透着暖意。

“溪月！”她唤着我的闺名，声音爽朗，几步走近，携了我的手一同在临窗的软榻上坐下。她带来的那股子鲜活气，瞬间冲淡了方才窗外飘来的靡靡之音，像一股清泉注入这略显沉闷的偏殿。

自婚后，昭阳长公主的性子便收敛了很多，行事作风也日趋沉稳了下来，跟我二舅越来越像了。真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啊！

“瞧瞧你，”她上下打量我，语气里满是长辈的亲昵，“气色倒还好。只是这偌大东宫，春日里也忒安静了些。” 她话未点透，目光却似不经意地朝那丝竹声传来的方向掠了一眼，其中的意味不言自明。

我垂下眼睫，只浅浅一笑，指尖无意识地划过袖口精致的缠枝莲纹路：“春日困乏，倒是喜欢清净些。”

“你呀，总是这般温吞性子。” 昭阳公主嗔怪地看我一眼，随即眼角眉梢的笑意更浓，带着显而易见的兴奋，“不过今日，舅母可是给你带了件真正提神的好消息来！”

她侧身，从身后侍女彩玉捧着的锦盒里取出一只青瓷小坛。坛口用明黄的油纸封着，系着细细的红绳。一股熟悉的、带着遥远记忆的甜糯香气，丝丝缕缕地逸散开来，瞬间盈满了小小的空间。

“喏，你单彬表哥特意托人快马送回来的，”她将小坛子轻轻放在我们之间的黄花梨小几上，指尖点了点那油纸封，“他呀，在那边关苦寒之地，倒还记挂着你小时候最爱吃他母亲做的这口桂花糖糕。”

我的心猛地一跳。单彬表哥！那个从小带着我掏鸟窝、爬树摘果子，后来毅然投笔从戎去了苦寒边陲的表哥？一丝暖流混杂着遥远的、属于桐林外祖家无忧无虑的时光气息，猝不及防地涌上心头。

“表哥他…” 我的声音不自觉地放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在那边…一切可好？”

“好！好得很！” 昭阳公主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扬眉吐气的畅快，眼里的光几乎要亮得灼人，“岂止是好！你们单家那小子，这次是真出息了！”

她倾身靠近我，仿佛要分享一个天大的秘密，声音却清晰地传入我的耳中：“前些日子，你二舅收到他的家书了！信上说，上月北狄一支游骑突袭粮道，人数不多却极其刁钻狠辣。是你表哥，单彬！他带着手下几十个弟兄，硬是凭着对地形的熟悉和一股子不要命的狠劲，抄了近道，生生把那伙贼寇给堵在了鹰愁涧！一场恶战下来，斩首二十余级，保住了粮草！” 她语速极快，每一个字都像是裹着边关凛冽的风沙和滚烫的血气，重重砸在人心上。

我屏住了呼吸，仿佛看见黄沙漫天、刀光剑影之中，那个曾经温润的读书郎，如今己磨砺成锋锐的利刃。鹰愁涧…光听名字就令人心头发紧。

“窦将军亲自验看了战果，” 昭阳公主的声音里是满满的骄傲与激动，几乎要满溢出来，“在军前就拍着他的肩膀，连说了三个‘好’字！战报己经八百里加急送进京了！窦将军亲笔保举，擢升他…为骁骑营副将！正五品的武职！”

“副将？” 我喃喃重复，指尖微微发颤，一股强烈的喜悦与自豪感瞬间冲上眼眶，热热的。那个曾经在桐林的青峰书院摇头晃脑吟诵诗文的单彬表哥，那个总被大舅母念叨“调皮”的表哥，如今己是能独当一面的副将了！边关的风沙没有摧折他，反而将他淬炼成了真正的男儿。这份荣耀，不仅仅属于他，也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我沉寂的心湖里激起了一圈圈希望的涟漪。

“可不是嘛！” 昭阳公主用力点头，眼角也泛起了的光，她拿起那坛桂花糕，轻轻放在我膝上，动作带着一种郑重其事的交付感，“这坛糖糕，就是他升迁的消息随着家书一道传来的时候，你大舅母亲手做了，托驿站快马送来的。你表哥在信里特意提了，说这第一口甜，定要分给他最惦记的月儿妹妹尝尝。”

那质朴的青瓷坛子搁在膝头，沉甸甸的，带着边关的风尘和大舅母温暖的挂念，也带着单彬表哥沉甸甸的心意。那股浓郁的、记忆深处的甜香，仿佛有了生命，丝丝缕缕，执着地钻进鼻端，缠绕着心尖。

我低下头，手指下意识地抚过冰凉光滑的坛壁，试图遮掩眼底翻腾的情绪——为表哥的欣喜、对亲情的感念，还有…还有腹中那个只属于我的、隐秘的春天所带来的巨大暖流。这深宫里的孤寂与小心翼翼的期待，宫墙外亲人奋力挣来的荣光与关怀，两种截然不同的暖意在此刻奇异地交融、膨胀，几乎要冲破喉咙化作哽咽。

“好，真好…” 我极力维持着声音的平稳，指尖却微微颤抖，在坛壁上留下模糊的水痕，不知是坛身的凉意，还是别的什么。我只能更深地低下头，让垂落的发丝成为天然的屏障，试图锁住那快要失控的笑意和眼底的湿意。

昭阳公主并未察觉我此刻内心的汹涌波澜。她只当我是为单彬高兴得情难自抑，自己也是满心欢喜，抬手用帕子按了按眼角，声音里带着满足的喟叹：“谁说不是呢！咱们家啊，这宫里宫外，总算都有好消息了！” 她的话语轻快，如同春日枝头跳跃的雀鸟，每一个字都敲打在人心最柔软的地方。

宫里宫外…都有好消息了。

这句无心的话语，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在我心中激荡起巨大的回响，几乎要撞碎那层竭力维持的平静外壳。我放在膝上的手，指尖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轻轻压在了依旧平坦、却己悄然孕育着生机的小腹上。隔着层层锦缎，那份温热的、无声搏动着的秘密，与膝上青瓷坛传来的、属于远方的甜蜜重量，奇异地重叠在一起。

“舅母说的是。” 我抬起头，终于让那无法完全压抑的、带着水光的笑意绽放在唇边。目光落在昭阳公主欣慰的脸上，然后缓缓移向窗外。

庭院里，那几株原本怯生生的玉兰，不知何时己悄然盛放。大朵大朵洁白的花瓣，迎着微冷的春风，毫无保留地舒展着，像一只只振翅欲飞的白鸽。清冽而坚韧的芬芳，丝丝缕缕地渗透进来，温柔而执着地，与怀中那坛桂花糕的甜暖气息交织、缠绕，最终不分彼此。

风穿过窗棂，带来庭院里草木萌发的气息，也带来昭阳公主身上温暖的馨香。这深宫高墙之内，属于我的春天，原来早己带着温热的脉动和清甜的香气，悄然降临。

我轻轻捂住小腹，掌心下，那无声的搏动隔着衣料，与坛中传来的、来自故土和血脉的暖意，隔着时空，悄然应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