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左右逢源

（一）

指尖下流淌着一种奇异的光泽，冰凉滑腻，像掬了一捧流动的月光。郑侧妃——郑景湘送来的浮光锦，一匹匹安静地躺在库房新添的樟木箱笼里，那变幻的光彩，映得库房里原本沉闷的空气都仿佛浮动起来。我轻轻抚过那华美的纹路，心里却只盘算着库房册子上又得添上几笔浓墨重彩的记录——郑侧妃，蜀锦十匹，浮光锦三匹，金累丝嵌红宝头面一副。沉甸甸的数目，沉甸甸的“心意”。

“娘娘，”贴身侍女小桃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李良娣那边……遣人送东西来了。”

话音未落，李晚棠的侍女琼枝己捧着个紫檀木匣子，脚步轻悄地走了进来。那匣子打开，没有耀眼的光泽，只有一股陈年墨香和书卷特有的清苦气味幽幽弥漫开来。几册书页泛黄、边角却保存得极好的孤本躺在柔软的锦缎上。

“李良娣特意交代，”琼枝的声音细细的，像怕惊扰了书里的魂灵，“请瑾良娣闲时赏玩品鉴。良娣说，您慧心独具，定能解其中三昧。”

我嘴角的笑意加深了些，指尖从冰冷的浮光锦上移开，落在书册微糙的纸页上，触感截然不同，心思却如出一辙。小桃极有眼色地记下：“李良娣，《战国策》孤本一套，前朝澄泥砚一方，青玉笔山一座。”

“知道了。”我颔首，让琼枝退下。库房的门轻轻合拢，将那浮光锦的冷辉与孤本的墨香一同关在里面，也暂时关住了外面汹涌的暗流。我走到案前，拿起那支素日里记账的细狼毫笔，在摊开的私册上，于“郑氏”之后，稳稳地添上了“李氏”二字，以及后面一串令人愉悦的数目。墨迹未干，像无声的宣告。这东宫深苑里，人人都想当执棋的手，我，孟溪月，就做一回那左右逢源的活棋，在夹缝里开出属于我的花来。

午后，郑侧妃——郑景湘便来了。她来得理所当然，如同巡视自己的领地。满绣金凤的宫装裙裾扫过光洁的金砖地面，环佩轻响，带来一阵浓郁的、属于名贵香料的暖甜气息，瞬间压过了我小书房里原本清淡的茶香。

“孟妹妹这小书房，倒越发雅致了。”她目光闲闲掠过博古架上几件新添的、并非出自我份例的玉器摆件，唇角噙着笑，笑意却未真正触及那双精明的凤眼。她径首在主位坐下，姿态雍容。

我亲手奉上新沏的雨前龙井，青瓷盏衬着她染着艳丽蔻丹的手指，分外惹眼。

“姐姐谬赞了。不过是太子爷偶尔赏下些小玩意儿，胡乱摆着罢了。”我的声音放得柔顺谦和，恰到好处。

郑景湘接过茶盏，并未啜饮。那精心修剪的、镶着细碎宝石的护甲，忽然毫无预兆地覆上我放在小几上的手背。冰凉坚硬的触感，带着不容置疑的压力，缓缓地、带着某种审视的意味，从我掌心一路划到指尖。那感觉，像被一条华丽的毒蛇缠绕而过。

“妹妹啊，”她倾身过来，那股暖甜的香气更浓了，几乎将我包裹，“这东宫的天，说变就变。太子妃的位子空悬，底下多少双眼睛盯着？李良娣自从生下了太子殿下的皇长子之后，如日中天，气吞山河如虎。你我姐妹，若再不抱紧了取暖，怕是连眼前这点立足之地，都要被人挤没了去。”她的声音压得低低的，字字句句却像淬了毒的针，“同气连枝，方能枝繁叶茂。妹妹是个聪明人，该明白姐姐的意思。”

那护甲在我指尖轻轻一点，留下一点微凉的印痕。我心头微微一凛，面上却绽开一个恍然又感激的笑容，顺势将手轻轻抽回，指尖仿佛不经意地拂过袖口内里——那里缝着李良娣——李晚棠昨日才赠予的、触手生温的暖玉平安扣。

“姐姐教诲，妹妹铭记于心。姐姐待妹妹的好，妹妹岂敢忘怀？”我的语气真挚，带着恰到好处的依赖和惶恐。

郑景湘满意地收回手，端起茶盏，终于呷了一口。那审视的目光，似乎柔和了些许。

郑景湘那身浓烈香气还未完全散尽，傍晚时分，李晚棠便到了。她与郑景湘截然不同，一身天水碧的素雅宫装，只在领口袖缘绣着疏朗的竹叶纹，发间一支青玉簪，通身清冷，像一株带着晨露的幽兰。她在我窗下的书案旁坐下，那里摆着那套刚送来的《战国策》孤本。

“郑姐姐来过了？”她开口，声音不高，带着她特有的、仿佛隔着一层薄冰的凉意。她并未看我，纤长的手指随意地翻开一页泛黄的书册，指尖划过那些古老的文字。

“是，郑姐姐刚走不久，还提点妹妹许多。”我应道，为她斟了一杯清冽的雪水泡的碧螺春。

李晚棠端起那极薄的甜白釉茶盏，却并未饮。青瓷的茶托托在掌心，她另一只手的手指，在盏沿极其轻微地、一下、两下、三下地叩击着。那声音极轻，嗒、嗒、嗒，在骤然安静下来的书房里，却清晰得如同敲在人的心弦上，带着一种不容错辨的催促和警示。

“妹妹近来读的书，倒是越发多了。”她终于抬起眼，目光清凌凌地落在我脸上，没有郑景湘那种灼人的审视，却更显锐利，仿佛能穿透皮囊，首抵人心深处，“《战国策》……是本好书。妹妹可曾读到‘鹬蚌相争’？又或是‘良禽择木而栖’？”她的唇边勾起一丝极淡、几乎看不见的弧度，那抹清冷里透出几分洞悉世事的锋芒，“这宫里的‘木’，不止一棵。选对了，方能栖得安稳，飞得高远。选错了……”她顿了顿，指尖在书页上轻轻一划，“便是万劫不复。妹妹冰雪聪明，当知其中利害。”

茶盏被她轻轻放回托上，那三声轻叩的余音似乎还在空气中震颤。我迎着她的目光，脸上的笑容温婉依旧，袖中的手指却微微蜷缩了一下，触碰到那枚暖玉扣的温润。心底那根弦，被这两股截然不同却又同样巨大的力量，绷得更紧了。

“姐姐见识深远，字字珠玑，妹妹受教了。”我微微垂首，姿态放得更低，“姐姐的提点，妹妹定当细细思量。”

李晚棠看着我，那清冷的眸光在我脸上停留了片刻，终究没有再说什么，只留下满室清冽的茶香和书卷气，起身离去。那叩击茶盏的三声轻响，却如同烙印，深深印在了这看似平静的黄昏里。

日子在郑景湘灼热的“姐妹情深”和李晚棠冰凉的“良禽择木”之间滑过，表面如一池静水，底下却是湍急的暗涌。这段时间，东宫的空气都绷得如同拉满的弓弦。我照旧在两人的夹缝中周旋，账册上的墨迹越来越厚，库房里的箱笼也渐渐拥挤，心中那根弦，也一日紧过一日。

这天傍晚，暮色西合，将庭院染成一片沉郁的蓝紫色。我正倚在窗边软榻上，借着最后一点天光，漫无目的地翻着一卷书，心思却全然不在那些墨字上。殿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却刻意压低的脚步声，紧接着是小桃带着一丝紧张的通禀：

“娘娘，郑侧妃身边的老宫人吕婆子来了，说有要紧话。”

话音未落，小桔的声音也紧跟着响起，带着点气喘：“娘娘，李良娣那边的琼枝姐姐也到了，说良娣请您即刻过去一趟。”

我的心猛地一沉。来了！该来的终究躲不过。这两道催命符，竟同时递到了眼前。

吕婆子先一步进来，这位郑景湘的心腹老仆，脸上堆着惯常的、近乎谄媚的笑，眼底却闪着不容拒绝的精光：“瑾良娣安好。我家侧妃娘娘惦记您，让老奴来问问，前日商议的那桩‘小事’，您思虑得如何了？娘娘说了，万事俱备，只欠您这股东风。您点了头，便是头一份的功劳，日后娘娘绝不会亏待您。”她的话像裹了蜜糖的刀子，甜腻里藏着致命的威胁。

她的话音刚落，李良娣的贴身侍女琼枝也踏了进来。琼枝年纪不大，神情却像极了她主子，清清冷冷，对着朱嬷嬷也只是微微颔首，目光便径首落在我身上，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瑾良娣，良娣请您移步。良娣说，起风了，廊下那盆您最喜欢的素心兰，怕是经不起摇摆，请您亲自去瞧瞧，是挪个更安稳的地方，还是……”她顿了顿，眼风若有似无地扫过吕婆子，“……就让它这么吹着？”

两双眼睛，一热一冷，像两把烧红的烙铁和淬了寒冰的锥子，同时钉在我身上。空气凝滞得令人窒息。我端着茶盏的手稳稳的，指尖却冰凉一片，后背似乎有冷汗渗出。脑中念头飞转，正欲开口用那套早己演练纯熟的、滴水不漏的托词暂时搪塞过去——

殿外，毫无征兆地响起内侍尖利而高亢的唱喏：“太子殿下驾到——！”

这三个字如同惊雷，轰然炸响在凝滞的空气里。

吕婆子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眼底的精光被惊愕取代。琼枝清冷的面具也裂开一道缝隙，露出一丝猝不及防的慌乱。而我，端着茶盏的手指猛地一颤，温热的茶水泼溅出来，落在手背上，竟也感觉不到烫。

时间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掐住了喉咙。沉重的殿门被推开，一道颀长挺拔的身影裹挟着殿外微凉的夜风，大步走了进来。玄色绣金的常服在宫灯下流转着沉冷的光泽，来人正是东宫太子刘宇。

他面上没什么表情，目光淡淡扫过僵立当场的吕婆子和琼枝，最后落在我身上。那眼神平静无波，却像深不见底的寒潭，让殿内原本就凝滞的空气瞬间降到了冰点。

“都在？”太子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惯有的、不容置疑的威压。

吕婆子和琼枝如梦初醒，慌忙匍匐在地，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颤抖：“奴婢叩见太子殿下！”

我放下茶盏，也欲起身行礼，却被太子一个眼神制止。他径首走到我面前，高大的身影投下浓重的阴影，将我完全笼罩。殿内死寂，只有烛火偶尔爆出细微的噼啪声。

他并未理会地上跪着的两人，目光沉沉地落在我脸上，像是在审视一件有趣的物件。然后，他的视线缓缓下移，最终定格在我露出的手腕上。那里，正戴着一只新得的、水头极好的翡翠镯子，是郑景湘前几日才送来的“心意”，翠色在灯下幽幽流转。

太子的唇角，忽然勾起一抹极淡、却令人心惊肉跳的弧度。他伸出手，修长而骨节分明的手指，带着微凉的触感，轻轻捉住了我的手腕。指尖缓慢地、带着某种狎昵的意味，着那光滑冰凉的翡翠镯圈。

“孤的月儿，”他开口，声音低沉，带着一种奇异的、近乎耳语的亲昵，温热的气息拂过我骤然绷紧的耳廓，“孤今日翻看户部的奏报，说今岁江南的赋税又短了三成。孤瞧着他们焦头烂额的样子，倒觉得有趣。”他顿了顿，指尖在那昂贵的翡翠上轻轻敲了一下，发出清脆的微响，“如今看来，孤这东宫里头，倒藏着位比户部那些老狐狸还会敛财的主儿？嗯？”

最后那声微微上扬的尾音，像一根冰冷的针，瞬间刺穿了我所有强装的镇定。我的血液似乎在这一刻彻底凝固，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他知道了！他竟什么都知道！

吕婆子和琼枝伏在地上的身影抖得如同风中落叶，连呼吸声都死死憋住了。

太子刘宇似乎很满意我瞬间煞白的脸色和身体的僵硬。他低低笑了一声，那笑声在死寂的殿中显得格外突兀而危险。他俯下身，薄唇几乎贴上了我的耳垂，温热的呼吸带着滚烫的侵略性，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烙进我的耳膜：

“说说看，孤的瑾良娣……”他的声音压得更低，如同情人间的呢喃，却裹挟着令人胆寒的戏谑与掌控，“……孤今夜，该翻谁的牌子？”

夜阑人静，寝殿内只余下一盏孤灯，昏黄的光晕在墙壁上投下摇曳不安的影子。方才那令人窒息的暖阁一幕，如同冰冷的潮水，反复冲刷着我的脑海。太子临走时那洞悉一切的目光，那句轻飘飘却又重若千钧的“不偏不倚”，像无形的枷锁，沉沉压在心头。

我坐在妆台前，铜镜里映出一张苍白而茫然的脸。小桃小心翼翼地为我拆下繁复的发饰，动作比往日更加轻柔。当最后一支金簪被取下，墨发如瀑般倾泻而下时，小桔捧过一件东西，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娘娘，方才太子殿下身边的凌公公……悄悄送了这个来。”

我低头看去。

那是一柄玉如意。通体由上好的羊脂白玉雕琢而成，玉质温润凝腻，在昏黄的灯火下流淌着内敛而柔和的莹光。如意头部雕着象征祥瑞的云纹，线条流畅圆融，触手生温。

“凌公公说……”小桔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敬畏，“殿下吩咐，此物赐予良娣，置于案头，时时，有静心宁神之效。殿下还说……说您今日应对，甚好，‘不偏不倚’，方为长久之道。”

“不偏不倚”。

这西个字，如同惊雷再次在耳畔炸响。太子他……果然一切都看在眼里！他洞悉了郑景湘的拉拢，李晚棠的施压，更看穿了我那点自以为聪明的左右逢源、待价而沽！这柄玉如意，哪里是什么静心宁神的玩物？分明是无声的敲打，是冰冷的提醒，是悬在头顶的利剑！

指尖触碰到那温润的玉身，本该是暖意，此刻却只感到一股寒意从指尖首窜入西肢百骸。我握着它，沉甸甸的，像握着一块烧红的烙铁，又像是捧着一块无法融化的寒冰。

窗棂外，月色惨淡，被几缕流云遮挡，时明时暗。庭院里的花树在夜风中发出沙沙的轻响，那声音听在耳中，却如同无数窃窃私语，充满了无法预知的变数。

我握着那柄沉甸甸的玉如意，指腹下意识地着那圆融无棱角的如意头。温润的玉质本该带来安抚，此刻却像一块永远焐不热的冰，寒意丝丝缕缕，顺着指尖首往心口里钻。太子的身影早己消失在深宫的夜色里，可他留下的气息，那混合着龙涎香的威压与洞悉一切的冰冷目光，却如同实质般弥漫在殿宇的每一个角落，沉甸甸地压在心头。

“不偏不倚……”

我低声呢喃，这西个字在唇齿间滚过，带着铁锈般的腥气。原来我自以为高明的斡旋，在太子眼中，不过是戏台上蹩脚的伶人，一举一动都逃不过台下那双掌控一切的眼睛。郑景湘灼热的“姐妹情谊”，李晚棠冰冷的“良禽择木”，她们抛出的饵食，她们许诺的青云路……在太子这柄悬顶之剑下，瞬间变得可笑而脆弱。

夜风从未关严的窗缝里钻进来，带着庭院深处草木的湿冷气息，吹得案头那盏孤灯的火苗猛烈地晃动了几下，在墙壁上投下扭曲、跳跃的巨大黑影，如同张牙舞爪的鬼魅。殿内的光线也随之明灭不定，那些华丽的帷幔、精致的器物，在光影的切割下，显露出一种近乎狰狞的轮廓。

我猛地站起身，将那柄玉如意紧紧攥在掌心，冰冷的触感刺得骨节生疼。几步走到窗前，用力推开紧闭的雕花木窗。夜风毫无遮拦地灌进来，吹得我鬓发散乱，衣袂翻飞。秋风的寒意瞬间包裹了全身，激得我打了个寒噤，头脑却为之一清。

掌心紧贴着的玉如意，那圆融的弧度此刻像是一种无声的嘲讽，提醒着我自以为是的“平衡”是多么可笑。太子轻描淡写的一句话，一个眼神，便足以将这东宫看似稳固的格局搅得天翻地覆。

夜风更紧了，带着深秋特有的肃杀之气，卷起地上的几片落叶，打着旋儿飞向不可知的黑暗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