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东宫喜事

（一）

冬月方至，寒意如针，却也裹不住东宫弥漫的喜气。宫人们往来穿梭的脚步轻快，廊下新挂起的红绸缎在灰白的天光里翻飞，刺目得很。空气里浮动着甜腻的暖香，是椒房殿那边新添的炭火和药气混在一处，沉甸甸压过来。

先是英良娣挣扎了一日一夜，终于诞下位小郡主，太子殿下赐名嘉凌，是东宫的二郡主了。紧接着，李良媛那边竟也毫无预兆地发动，生下了太子殿下的长子，取名刘铮。一个皇长孙，份量重如泰山。喜报传来的当夜，李良媛就升为了李良娣，连带着她居住的含象殿，灯火亮得彻夜不熄，映得半边天都泛着红光，宫人说话的声音都比平日高了几分。还没等这阵喧腾平息，又传来消息，偏居一隅的白承徽也平安产下太子殿下的次子刘锋，虽比不得皇长孙的金贵，到底也是位小殿下，白承徽也晋升了孺子。

一时间，贺喜的声浪几乎要掀翻东宫的琉璃瓦。人人脸上都堆着笑，像是被这接连不断的喜事烫暖了心肠。我端坐在镜前，由着侍女为我梳发。铜镜里映出的脸，平静无波，唯有指尖抚过冰凉滑润的赤金点翠步摇时，才觉出一点属于自己的温度。

“良娣，东西备齐了。”贴身侍女小桃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恭敬而低柔。

我抬眼，妆台上己整整齐齐摆好几样物件：一对水头极好的羊脂白玉平安扣，用大红锦囊装着，是给小郡主添福添寿的；一匣子南洋进贡的滚圆珍珠，颗颗莹润，是给英良娣压惊补身；另有一匹流光溢彩的云锦，颜色是极娇嫩的粉霞色，料子轻软得几乎托不住。东西都是我亲自挑选的，挑拣时耗费的心神，不比她们生产少几分。既要显出我的关切，又要处处合着位份，不压人，也不能轻慢了自己。

“走吧。”我站起身，石榴红的宫装裙裾拂过光洁的地面，无声无息。

步辇在通往英良娣所居住的咸池殿的路上穿行。宫墙夹道，积雪己被清扫干净，露出青石板冷硬的本色。沿途檐下悬着的红绸尚未撤去，在寒风里猎猎抖动，红得刺眼。偶尔有宫人捧着各色贺礼匆匆而过，瞧见我，慌忙停下避让行礼，垂下的眼睑里藏着说不清道不明的窥探。

东宫这潭看似平静的水，因着三个新生命的降临，底下早己暗流汹涌。皇长孙生母李良娣的含象殿，此刻想必是门庭若市，贺客盈门。而我，正走向那个刚刚诞下女儿、此刻不知作何滋味的英良娣处。

咸池殿的门庭冷冷清清的。廊下只有两个小宫女守着炭盆，见我的步辇到了，慌慌张张地跪下行礼，声音在空旷的庭院里显得格外单薄。

“瑾良娣万安。”

我微微颔首，示意她们起身，目光己投向那扇紧闭的雕花门。守门的内侍急忙躬身推开，一股混合着浓郁药味、血腥气以及暖炉熏香的温热气息扑面而来，沉闷得几乎令人窒息。

绕过一架紫檀木雕花屏风，内室的光景便落入眼中。窗子紧闭着，只留了窄窄一道缝隙，透进一丝微弱的天光，也卷进几片细小的雪花，瞬间便融化在室内的暖意里。炭火烧得极旺，铜盆里暗红的火炭偶尔“噼啪”轻响，爆出几点火星。英良娣半倚在堆高的锦被里，身上盖着厚厚的锦衾，脸色是产后的苍白，嘴唇也失了血色。

她没看我，只是怔怔地望着那扇半开的窗棂缝隙，望着外面灰蒙蒙的天和无声飘落的细雪。那眼神空茫茫的，像是被抽走了魂魄，只余下一具疲惫的躯壳。屋内侍立的宫女嬷嬷们垂手屏息，大气也不敢出。

“英姐姐。”我放柔了声音，走上前去，在床边的绣墩上坐下。

她像是被惊醒了，眼睫颤了颤，缓缓转过头来。目光落在我脸上，那里面堆积的委屈和失落如同决堤的洪水，再也遏制不住。泪光迅速在她干涩的眼眶里凝聚，摇摇欲坠。

“孟妹妹……”她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带着浓重的鼻音，每一个字都像被砂纸磨过，“你来了……”她顿住，胸口剧烈地起伏了一下，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才挤出后半句，那声音轻飘飘的，却重逾千斤，“……我只是个生女儿的命吗？”

那泪终于滚落下来，顺着她苍白消瘦的脸颊滑下，洇湿了鬓角。一滴，接着一滴，无声地砸在锦被上，留下深色的印记。

我的心像是被这无声的泪烫了一下，面上却不敢显露分毫。我伸出手，轻轻覆上她搁在锦被外的手背。那手冰凉，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还在微微颤抖。我用自己的掌心温暖着它，手指在她冰凉的指节上安抚地拍了拍。

“姐姐糊涂。”我的声音放得更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安稳，“瞧瞧你这话说的。嘉凌郡主，这封号是太子殿下亲赐的，‘嘉’为美善，‘凌’喻高洁，这是多大的恩宠？多大的体面？殿下心里，是极看重你们母女的。”

英良娣的泪落得更急，嘴唇翕动着，似乎想说什么，却终究化作更压抑的呜咽。她反手紧紧抓住我的手指，指甲几乎掐进我的皮肉里，那是一种溺水之人抓住浮木般的绝望力道。

这时，乳母抱着一个裹在杏黄锦缎襁褓里的小小身影，轻手轻脚地从屏风后转出来，小心翼翼地禀道：“良娣，小郡主醒了。”

“快抱来。”我立刻道，顺势从英良娣手中轻轻抽出自己的手，迎向乳母。那小小的襁褓被递入我怀中，轻得几乎没有分量。我低下头。

一张粉团似的小脸露了出来。新生的婴儿睡得正酣，眼缝细细的，长睫像两把小扇子，在的脸颊上投下淡淡的阴影。小小的鼻翼随着呼吸微微翕动，红润的小嘴无意识地吮吸着。纯净得不染一丝尘埃，仿佛隔绝了这室内所有的沉闷与哀伤。我小心翼翼地抱着，指尖拂过她细软如绒的胎发，感受着那微弱却顽强的生命气息。

“姐姐，你瞧。”我抱着孩子，侧身靠近英良娣，让她能看得更清楚些。襁褓里的小人儿似乎感知到母亲的靠近，小脑袋在襁褓里微微动了动，发出一声极细微的哼唧，如同梦呓。

我将襁褓轻轻往英良娣枕边送了送。英良娣的目光终于从窗外移开，牢牢地黏在了那张小小的脸上。那是一种混杂着极度疲惫、失落、却又无法割舍的复杂眼神。她伸出颤抖的手，指尖小心翼翼地触碰了一下婴儿得不可思议的脸颊。那冰凉的指尖触到温热的小脸，婴儿在睡梦中不舒服地皱了皱小眉头。

英良娣猛地一颤，像被烫到般缩回手，随即，大颗大颗的泪珠再也无法控制，如同断了线的珠子，扑簌簌滚落下来。一滴，恰好砸在婴儿的额头上，顺着那柔滑的皮肤滑落，留下一道湿亮的痕迹。

婴儿被这突如其来的凉意惊扰，小嘴委屈地瘪了瘪，似乎要哭。

“嘘……”我连忙轻拍襁褓，低低哄着，目光却温柔地看向英良娣，用最熨帖的声音说道，“快别哭了，月子里伤眼。你看这小模样儿，多招人疼？粉雕玉琢的，日后长大了，定是个贴心的小棉袄，知冷知热，比那淘小子不知强多少倍呢。”

“小棉袄……”英良娣喃喃地重复着这三个字，目光依旧焦着在女儿脸上，泪却渐渐止住了。她伸出手，这一次，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小心，用指腹极轻地、极轻地揩去了女儿额头上的那点湿痕。婴儿似乎舒服了，小眉头舒展，小嘴又咂摸了一下，沉沉地睡去。

英良娣的手指流连在那温软的小脸上，久久没有移开。她眼中的绝望冰层，似乎被这新生的暖意融化了一角，透出一点微弱的光。

我抱着这轻软的襁褓，看着英良娣专注凝望女儿的神情，心底那根紧绷的弦，终于微微松弛了一丝。殿内暖炉烧得太旺，炭火的气味混合着淡淡的奶香和药味，熏得人有些头昏。窗缝外透进的寒气，也驱不散这浓重的暖腻。

正待将襁褓交还给乳母，一阵刻意压低的、却又掩饰不住兴奋的说话声，像细小的冰锥，猝不及防地穿透了窗纸，刺入耳中。

“……李良娣那边，可真是风光无限！贺礼流水似的往含象殿送，门槛都快踏破了！殿下今日散朝后，头一个就去了那边，抱着咱们皇长孙，笑得合不拢嘴呢！”

“可不是嘛！到底是长子！听说殿下亲口说了，铮哥儿哭声洪亮，将来定是英武不凡！”

“唉，英良娣这边……可惜了，是个郡主……”

“嘘！小声些！瑾良娣还在里头呢……”

声音戛然而止，像是被寒风猛地掐断。然而那“可惜了”、“是个郡主”几个字，却如同淬了毒的针，清晰地扎了进来，在暖意熏蒸的室内激起一阵无声的寒颤。

英良娣刚刚缓和了一点的脸色瞬间褪尽血色，比方才更白，白得像窗外新落的雪。她搁在锦被上的手猛地攥紧了被面，指节绷得发白，手背上青筋隐隐跳动。她的目光倏地从女儿脸上抬起，越过我的肩膀，死死钉在那扇隔绝了外界声音的窗棂上，眼神空洞得骇人，方才那一点点微弱的光，彻底熄灭了。

我抱着嘉凌郡主的手臂下意识地紧了紧。怀中熟睡的婴儿浑然不觉，只发出几声模糊的呓语。那娇嫩的脸庞，那细软的胎发，此刻在我怀里，竟仿佛重了几分。一股冰冷的气息顺着脊梁悄然爬升，瞬间驱散了暖炉带来的所有温度。

昨日午后，太子刘宇踏进李良娣的含象殿时。我恰好在殿外回廊经过，隔着雕花窗的缝隙，瞥见了那一幕。李良娣产后犹带几分慵懒，斜倚在榻上，怀中紧紧抱着那个大红锦缎襁褓。太子殿下就坐在榻边，微微倾身，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指，触碰着婴儿露在外面的小小拳头。那一刻，太子殿下的侧脸，是我从未见过的柔和，唇角扬起的弧度，眼底流淌的光彩……那光芒，只为那个襁褓中的男婴而亮。那光芒，足以灼伤所有未曾得到它的眼睛。

那光芒，此刻在我脑中骤然亮起，刺得我眼窝深处隐隐作痛。

“孟妹妹……”英良娣的声音干涩地响起，带着一种濒临破碎的颤抖，将我从那刺目的幻象中拽回。她望着我，嘴唇哆嗦着，眼神里是深不见底的绝望和无助，“我……我该怎么办……”

那目光像无形的绳索，勒得我几乎喘不过气。此刻我该说什么呢？是重复那些“殿下恩宠”、“小棉袄贴心”的苍白安慰？还是……

我张了张嘴，喉间却像被那浓重的炭火气堵住，发不出一个完整的音节。怀中嘉凌郡主似乎睡得不安稳了，小脑袋在我臂弯里蹭了蹭，发出一声委屈的哼唧。我低下头，避开了英良娣那令人窒息的目光，只看着襁褓里这张纯净无瑕的小脸。婴儿的肌肤在暖炉的光线下泛着珍珠般的柔晕，小小的鼻翼翕动着，脆弱得仿佛一碰即碎。

我的指尖无意识地拂过她细软的额发，动作是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轻柔。那冰冷的、顺着脊梁攀升的寒意，此刻却凝滞了，盘踞在心底某个角落，沉甸甸的。

乳母适时地走上前，低眉顺眼，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稳妥，从我怀中接过了那轻软的襁褓，动作熟练地将小郡主护在臂弯里。

“英姐姐，”我再次开口，声音是连自己都陌生的平稳，带着一种刻意维持的、属于瑾良娣的温煦，重新看向英良娣，“你如今最要紧的，是安心将养。旁人的话，听过便罢，无需放在心上。嘉凌在呢，”我顿了顿，目光示意锦书怀中的襁褓，“你好好的，她才能好。”

这话像浮在油面上的水珠，轻飘飘的，落不到实处。英良娣眼中的光并未亮起，她只是木然地、缓缓地点了点头，目光又飘向了那扇紧闭的窗，仿佛透过厚重的窗纸，看到了含象殿那边喧腾的灯火与殿下脸上的笑容。她攥紧被面的手，指节依旧泛着青白。

“良娣该歇着了。”侍立一旁的侍女清梨察言观色，适时地躬身提醒，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小心翼翼的谨慎。

我顺势起身：“姐姐好生歇着，我明日再来看你和嘉凌。”又转向乳母和宫女们，温声叮嘱了几句需仔细照料之处，言辞周全，滴水不漏。

我退出内室。厚重的门帘在身后垂落，隔绝了那浓得化不开的药味与暖香，也隔绝了英良娣木然望向窗外的身影。一股清冽的寒气扑面而来，夹杂着细碎的雪沫，让人精神猛地一凛。

步辇己候在廊下。我踩着脚凳上去，坐稳。

“起。”内侍尖细的嗓音划破咸池殿庭院中过分的寂静。

步辇被稳稳抬起，沿着来时的青石路返回。风比来时更紧了些，卷着零星的雪花，扑打在脸上，带着刺骨的凉意。廊檐下那些新挂的红绸在风里疯狂地舞动，像一团团跳跃的、无望的火焰，映着满目萧瑟的冬景，红得刺心。

我端坐着，腰背挺首，双手交叠置于膝上，是良娣应有的仪态。目光平视前方，宫道两侧的殿宇楼阁在雪雾中显出模糊的轮廓。步辇轻微地摇晃着，如同漂浮在一条冰冷的河流上。

脑中挥之不去的，是两幅画面。一副是英良娣苍白失神的脸，紧攥着被面的手，还有那滴落在女儿额上的泪。另一幅，是昨日窗隙中窥见的那一幕——太子殿下凝视着李良娣怀中襁褓时，眼底那几乎要满溢出来的、只为那个初生男婴而绽放的光芒。那光芒，锐利如金针，扎得人心底某个隐秘的角落，细细密密地疼起来。

步辇行至一处空旷的回廊转角，风骤然大了，卷起地上的浮雪，打着旋儿扑向廊柱。我下意识地，交叠在膝上的手轻轻动了一下，指尖隔着厚重的宫装衣料，极其缓慢地、几不可察地向下移去，最终，落在了自己平坦的小腹之上。

那里的衣料，被寒风和体内的某种空茫冻得一片冰凉。

指尖触及之处，唯有锦缎繁复的织纹，冰冷光滑，下面空空荡荡。风雪灌入回廊，步辇的纱帷被猛烈掀动，扑打着脸颊，带来一阵湿冷的刺痛。

突然，步辇猛地一晃，险些将我甩出去。“怎么回事？”我惊怒出声。

“回良娣娘娘，风太大，有块廊檐的积雪塌落，险些砸到步辇。”内侍惶恐跪地。

我心有余悸，刚要斥责，却听远处传来一阵喧闹。“是李良娣的仪仗，往凤藻宫去。”有宫女小声禀报。

只见李良娣的步辇奢华无比，周围簇拥着众多侍从，欢声笑语不断。她头戴珠翠，容光焕发，怀中抱着皇长孙，一脸得意。与英良娣的冷清凄凉形成鲜明对比。

我的手不自觉握紧。这时，一阵风将李良娣步辇旁的贺帖吹落，飘到我面前。我俯身拾起，竟是朝中大臣为讨好李良娣和皇长孙送来的厚礼清单。我心中一动，眼神逐渐变得深沉，将贺帖悄悄藏入袖中。

回到自己的紫宸殿，我屏退众人，将贺帖取出，仔细查看。上面的礼品清单琳琅满目，不乏奇珍异宝、稀世古玩，还有不少大臣私下与李良娣勾结的蛛丝马迹。

从目前的情况来看，李良娣似乎也在暗中窥视着太子妃的位置。她或许己经意识到了这个位置的重要性以及其所带来的权力和地位，因此正不遗余力地施展各种手段来争取这个令人垂涎的宝座。

李良娣与朝臣私下勾结的证据，静静地握在我的手中。这是一个足以让她身败名裂的秘密，但我决定暂时将其藏匿起来，不轻易引爆它。

毕竟，她如今正风头正盛，一呼百应。若此时贸然揭露她的罪行，恐怕不仅难以扳倒她，反而会引火烧身，给自己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日后她若是不为难我，那我也不会为难她。但若是日后，她胆敢越过我的底线，或是骑到我头上来，那我也绝不会手下留情。这份证据，足够给她带来毁灭性的打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