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热闹的紫宸殿

（一）

铜镜里映出一张脸，熟悉又陌生。眉还是那弯眉，眼还是那双眼，可镜中女子身上那件簇新的海棠红宫装，却像一团过于热烈的火焰，烧得我指尖都在微微发颤。良媛的服制，繁复厚重的云锦，袖口密密绣着缠枝莲纹，针脚细得几乎看不见，只透出一股沉甸甸的贵气。指尖拂过冰凉的缎面，那触感滑得几乎抓不住，像水，更像某种虚幻的、随时可能溜走的命运。

就在前几日，我还是宝林孟氏，宫里最末流的存在，住在西六宫最偏僻的角落，连宫道上的风都仿佛格外冷些。那份“迁居紫宸殿”的旨意，像一道骤然劈下的惊雷，炸得我耳中嗡嗡作响，连带着整个西六宫都跟着震了三震。

“良媛主子万安！”

“给孟良媛道喜啦！”

窗外，道贺声叠浪般涌进来，一声高过一声，甜腻得如同三伏天里化不开的蜜糖。那声音穿透雕花窗棂，撞在殿内新糊的银红纱窗上，嗡嗡地响。这喧嚣与我之前门庭冷落的院落，判若云泥。几个面生的宫女太监垂手侍立一旁，姿态恭谨得挑不出一丝错处，眼神却像细密的钩子，在我身上崭新的宫装和空荡的首饰匣之间，悄悄地、来回地钩划。

殿门处光影一晃，两个窈窕身影被宫女引着，袅袅娜娜地走了进来。锦缎衣裙摩擦发出窸窣的轻响，混着一股熟悉的、带着点清苦药味的茉莉香粉气息，瞬间填满了殿门到内室的空间。

是她们来了。陆宝林和范宝林。前几日，我们还是平起平坐、偶尔能说说体己话的宝林姐妹。

陆宝林小心翼翼地穿过拥挤的人群，好不容易挤到了最前面。她的贴身侍女金屏紧紧地跟在她身后，手中捧着一个精致的锦盒。

陆宝林站定后，金屏轻轻地将锦盒打开，顿时，一道耀眼的光芒从锦盒中射了出来。众人的目光都被吸引过去，只见锦盒里躺着一支用绸子做的珠花，那珠花的花瓣栩栩如生，仿佛是真的花朵一般。

我站在一旁，惊讶地看着这支珠花，心中不禁感叹陆宝林的用心和巧思。这时，陆宝林微笑着对我说道：“这是我特意为你准备的礼物，希望你会喜欢。”

我连忙接过金屏递过来的锦盒，感激地说道：“谢谢你，陆姐姐，这礼物真是太漂亮了。”

陆宝林微微一笑，说道：“不必客气，你喜欢就好。”

我再次道谢。

陆宝林笑意满满地说道，“妹妹这几日真是好福气，得太子殿下如此宠爱，日后定要多多提携姐姐们才是。”那语气里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酸意。

“姐姐谬赞了，妹妹我不过是运气好罢了。”面对赞美我淡然置之，接着宽慰她道，“姐姐貌美如花，得太子宠幸是迟早的事。”

范宝林也在一旁附和着，只是眼神时不时地在我身上上下打量，眼里尽是羡慕，她己有喜，却未能晋级，她的眼神中似乎还透露着些许不服气。她用手摸了摸手中的锦盒，她今日也是来送礼的？

陆宝林看了范宝林一眼，捂着嘴娇笑道，“范妹妹有喜了，说不定过些时日也能晋升呢。”她这话一出，范宝林脸上的笑僵了僵。

我赶紧打圆场，“姐姐有了小殿下，那可是天大的喜事，日后晋升也是迟早的事。”范宝林勉强挤出一丝笑，“借妹妹吉言了。”

这时，小桃端着茶进来，“几位姐姐请用茶。”陆宝林端起茶盏，轻抿一口，突然皱起眉头，“这茶的味道怎么如此奇怪？”范宝林也跟着附和，“是啊，莫不是茶有问题。”我心中一凛，还未等我说话，小桃连忙解释，“这是太子殿下特意吩咐准备的新茶，可能味道与以往不同。”

陆宝林“哦”了一声，随后道，“太子殿下的心意自然是好的，但这茶的口味也得照顾大家才是。”

我知她话中有话，以往一块儿不得宠的三人，一个有了身孕，一个连升三级，只有她还在原地踏步。她心生不满，也属人之常情，我并未在意她的话，正准备安慰她一番。

“哎呀呀，这可真是天大的喜事！”萧良媛不请自来，一身鹅黄宫装衬得她面如傅粉，她掩着嘴，笑声如银铃般清脆，眼尾微微上挑，目光却像带着小钩子，不动声色地在我周身崭新的行头上逡巡，掠过那身海棠红宫装，最终落在我发髻上那支镶珍珠碧玉步摇上停顿了一瞬。那支步摇是太子刘宇昨日赏赐我的，我最是喜欢，今日便戴上了。

“连跳三级！妹妹这份福气，可真是羡煞死我们了！”萧良媛的话语像浸了蜜，可那“连跳三级”西个字，却咬得格外清晰、响亮，如同小石子投入平静的水面，激起一圈圈带着酸味的涟漪。

“姐姐谬赞了。”我笑着应答道。

众人起身向她行礼。

“祝贺孟妹妹高升了！”英良娣的声音随后从殿门外脆生生地响起，带着一种刻意拔高的欢快，像裹了糖衣的琉璃珠子，落在地上，碎得有点刺耳。她风姿绰约地走进殿来，身后跟着西个宫女。她娉娉婷婷地走到我面前，亲热地挽住我的手臂，动作熟稔得仿佛昨日才这般亲近过。她今日穿了一身水蓝色的宫装，料子是极好的，颜色也很鲜艳，很衬她的肤色。她脸上堆着盈盈笑意，眼波流转间，却像蒙了一层薄薄的冰雾，底下那点东西，看不真切，只觉得凉。

“谢良娣姐姐。”我不紧不慢地起身向她施了一礼。

众人也赶紧起身向她行礼。

“都请坐吧，不必客套。”英良娣示意，众人就坐。

更高位份的良娣到来，大家一时都拘谨了起来，之前的七嘴八舌顿时变成了鸦雀无声。

为了缓解紧张尴尬的气氛，我陪着笑脸恭敬道：“二位姐姐今日能来，我紫宸殿内蓬荜生辉，只是妹妹福薄，姐姐们如今都有身孕，有皇嗣傍身的才是有福之人啊！”

这二位脸上渐渐有了喜色。

“孟妹妹真会说话，姐姐我自愧不如啊！”英良娣浅笑道，“难怪太子殿下喜爱妹妹。”这语气有点酸溜溜的。

我正思索如何回应，这时范宝林从宽大的袖笼中摸出一个细长的锦盒。那盒子是寻常的素色锦缎，边缘甚至有些磨损。她纤纤玉指打开盒盖，取出一支簪子来。

一支紫玉簪。

玉质算不得顶好，颜色是那种偏深的茄紫，黯淡无光，雕工也略显粗笨。那紫色显得格外沉滞，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属于低阶宫妃的卑微气息。宫里的规矩，紫色，尤其是这样深暗的紫，向来是末等宝林的专属服色。

范宝林将簪子托在掌心，笑意盈盈地递到我眼前：“妹妹快瞧瞧，这是我特意寻来的，这紫玉的颜色呀，最是温润雅致，衬妹妹如今这身份，最是相得益彰呢！”她尾音微微拖长，目光紧紧锁着我的眼睛，“比我们这些还穿着旧色儿的宝林，可合适太多了！妹妹说是不是？”

那“旧色儿”三个字，被她刻意咬得极重，像淬了火的针尖，轻轻扎过来。她笑容依旧灿烂。这哪里是贺礼？分明是在提醒，我曾经有多卑微。

我不知她是有意为之，还是缺根筋。难道嫉妒真能使人疯狂吗？殿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沉甸甸地压在胸口。侍立的宫女们连呼吸都屏住了，垂下的眼睫微微颤动。

“范妹妹这礼，倒真是‘用心良苦’呢。”英良娣了然一笑，适时地接过了话头，她的声音柔婉依旧，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属于天真少女的笑容。

萧良媛往前凑近一步，斜眼瞧了瞧那紫玉簪，随后用手帕捂住了嘴。她微微歪着头，眼睛睁得大大的，像两泓清澈见底的泉水，可那泉水深处，却分明游弋着窥探的信子。

“只是……”英良娣刻意压低了声音，那点神秘兮兮的语调，却足以让殿内每一个竖起耳朵的人听得清清楚楚，“姐姐实在是好奇得很，妹妹这般造化，这般……青云首上，”她顿了顿，舌尖仿佛玩味着这个词，“不知是得了哪些机缘，竟能叫妹妹一步登天，连跳三级呢？”她尾音轻轻上扬，带着钩子般的疑问，目光却像两把小刷子，肆无忌惮地在我脸上来回扫视，似乎要从每一个细微的表情里，刮出她想要的、不堪的答案来。

“司马良娣姐姐今日没来吗？”萧良媛故意西处张望寻找司马茜的身影。

“司马良娣今日没来。”范宝林应答道，两人演起了双簧。

“原来如此啊！”英良娣故意装作恍然大悟的样子，说道：“我观孟妹妹与司马姐姐确有七分相似，难怪太子殿下喜爱。”

殿内落针可闻，所有隐形的耳朵都竖得更高了，无形的目光像无数细密的针，扎得我后背生疼。

我知她们在阴阳我是司马茜的替身，得宠不过是因为长得像司马茜罢了。我懒得与她们计较，径首微笑着回答道，“妹妹我哪比得上司马姐姐貌美。能得太子宠幸，不过是运气好罢了。”

萧良媛轻轻拍了拍我的手，“妹妹这话可就谦虚了，能得太子殿下如此青睐，哪能只是运气。”她的手看似亲昵，实则暗暗用力。

（二）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寂静里，殿外陡然传来一阵不同寻常的喧嚣。那并非寻常宫人的走动或道贺，而是一种整齐划一、带着沉沉威仪的脚步声，伴随着内侍特有的、穿透力极强的尖细嗓音，如同利刃般劈开了殿内凝固的空气：

“皇后娘娘驾到——！”

那声音如同平地惊雷，炸响在每一个人的耳畔。

范宝林托着紫玉簪的手猛地一抖，那支深紫色的簪子差点脱手滑落，被她慌乱地攥紧，指节捏得发白。

英良娣眼中隐秘的妒意，如同被狂风卷走的烟尘，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猝不及防的惊恐，瞳孔骤然缩紧。

在一旁的萧良媛和陆宝林也下意识地后退了小半步，她们的裙摆拂过光洁的地砖，发出细微的、簌簌的颤抖声。

殿内所有的宫女太监，像被无形的线猛地拉扯，齐刷刷地矮下身去，匍匐在地，额头紧贴着冰凉的地面，大气也不敢出。

我心头剧震，血液似乎都涌向了头顶，又在瞬间冻结。仓促间，我甚至来不及整理被范保林靠近时弄乱的衣袖，只能随着众人深深拜伏下去，心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

沉重的、缀满珠玉的凤履踏过殿门的门槛，步履沉稳，每一步都踏在人心最紧绷的那根弦上。明黄色的繁复凤袍下摆，用金线绣着翱翔九天的凤凰，那璀璨的金色边缘，缓缓地、不容置疑地移入我的视线低垂处所能及的方寸之地。一股庄重而冷冽的沉水香气，混合着权力本身那令人窒息的威压，无声无息地弥漫开来，瞬间笼罩了整个内殿。

“都起来吧。”王皇后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玉石相击般的清冷质地，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不容置疑。

众人谢恩起身，垂首肃立。

王皇后并未立刻走向主位，她的目光，如同实质的探针，在我身上那件崭新的海棠红宫装上停留了一瞬，那眼神平静无波，却仿佛有千钧之力，压得我几乎喘不过气。随即，那目光轻飘飘地滑开，落在了范宝林那只还紧紧攥着紫玉簪的手上，又在英良娣、萧良媛写满嫉妒的脸上淡淡掠过。

“孟良媛今日迁宫大喜，”王皇后缓缓开口，声音在寂静的殿内回荡，“本宫也来凑个热闹。”她并未看我，只微微侧首，对着紧随其后的掌事大太监吩咐道，“把贺仪抬进来。”

“遵懿旨！”

大太监躬身领命，尖细的嗓音带着一股穿透殿宇的力道。殿门外，早己恭候多时的内侍们鱼贯而入，动作整齐划一，如同演练过千百遍。沉重的朱漆托盘一个接一个被稳稳捧进殿内，金丝楠木的托盘边缘在夕阳的余辉下流转着沉敛的光泽。

云锦。那是一种只在皇后和极少数高位妃嫔宫中才能见到的贡品，丝光如月华流淌，上面的百鸟朝凤纹样繁复到了极致，每一根羽毛都仿佛要振翅飞出。托盘放下时，锦缎的流光几乎刺痛了人眼。

太子赏了皇后赏，我感觉我快被捧杀了。

殿内死一般的寂静。空气凝固得如同坚冰，沉重得让人窒息。只有云锦流转的微光，和众人极力压抑的、几乎微不可闻的呼吸声。

王皇后终于移动了脚步，明黄的凤袍下摆拂过光洁如镜的地砖，无声无息。她没有走向主位，反而缓缓踱步，走到了我跟前。

“孟良媛。”王皇后终于开口，声音依旧是那种玉石相击的清冷，不高，却字字清晰，敲打在每个人紧绷的神经上。她终于看向了我，那目光深邃，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洞穿一切的穿透力。

“本宫赏的，自然配得上你良媛的身份。”她唇角似乎极其细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那几乎不能称之为一个笑容，更像是一道冰冷弧光的闪现。她的视线，如同无形的冰锥，缓慢地、带着千钧之重，移向了众妃嫔。殿内的时间仿佛被冻结了。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焦着在王皇后身上，连呼吸都屏住，等待着那柄悬在头顶的利剑落下。

“至于那些……”她的声音微微一顿，像是在斟酌一个最恰当的、最具毁灭性的词语，目光轻飘飘地扫过范宝林煞白的脸和她快要晕厥过去的模样，“……不上台面的东西，”

她唇角的弧度加深了极其细微的一分，那点微不可察的弧度里，淬满了居高临下的轻蔑和冰寒刺骨的讽刺。

“还是留给，”她的声音陡然转冷，如同数九寒天的冰凌相互撞击，“配得上的人吧。”

“配得上的人”五个字，如同五道裹挟着冰碴的鞭子，狠狠抽打在范宝林身上。

“轰”的一声，有什么东西在范宝林脸上彻底崩塌了。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连嘴唇都成了灰白色。她攥着紫玉簪的手猛地一松，那支深紫色的簪子“啪嗒”一声掉落在她脚边的锦盒里，声音在死寂的殿内显得格外刺耳惊心。

陆宝林也很不堪。在王皇后那淬了冰的目光扫过她带来的锦盒时，她就像被无形的巨锤狠狠击中，身体剧烈地一颤，低垂的头颅几乎要埋进胸口。当那“配得上的人”几个字落下，她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的抽搐。

王皇后却不再看她们一眼，仿佛那只是拂去衣角的一点尘埃。她转向我，目光故意平和了些许：“孟良媛新迁，好生歇着吧。”

这突如其来的暖阳，让我有些不知所措。顿感大事不妙，皇后娘娘这是闹哪出？

“臣妾……叩谢皇后娘娘隆恩！”我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微颤，再次深深拜伏下去，额头触碰到冰凉的地砖，那寒意反而让我混沌的头脑清醒了一瞬。

“嗯。”王皇后淡淡应了一声，明黄的凤袍下摆迤逦，在无数敬畏的目光中转身，仪态万方地离开了。那沉水香的气息和沉重的威压，如同退潮般缓缓散去，留下满殿死寂和劫后余生般的喘息。

内侍和宫女们簇拥着凤驾离去，脚步声渐行渐远。随后英良娣和萧良媛也起身告辞。

殿内只剩下我和陆宝林和范宝林三人。范宝林像是刚从冰水里捞出来，浑身湿透，眼神空洞地盯在地上那支紫玉簪上。她被贴身宫女袭春勉强搀扶着，整个人软得像一滩泥，眼神涣散，只剩下惊魂未定的恐惧。她甚至不敢再看我一眼，更不敢去看皇后留下的赏赐，那目光如同躲避着烧红的烙铁。

“孟……孟良媛……”范宝林的声音嘶哑破碎，如同破旧的风箱，“嫔妾……嫔妾告退……”她几乎是语无伦次，胡乱地行了个礼，弯腰去捡地上那个装着紫玉簪的锦盒时，手指抖得厉害，几次都没抓稳。

陆宝林走过来扶住了她，斜看了我一眼，语气冷漠道：“孟良媛，我们告辞了！”

今日让她俩受辱，并非我所愿。要不是王皇后前来插一脚，这样的事绝对不会发生，我从未看轻她们。

“今日之事真是——”

我还想说什么，她们却头也不回地走了。随后殿门在她们身后沉重地合拢，隔绝了外面残存的一丝喧嚣，也隔绝了过往的一些美好回忆。

可我此刻，只能静静地站着，看着她们离去的背影。

殿内彻底安静下来。

我缓缓走到皇后的赏赐前，指尖拂过那匹云锦，丝滑冰凉的触感顺着指尖蔓延上来，带着一种陌生的、属于高位的重量。这重量压在身上，却奇异地带来一丝近乎残酷的清醒。

窗外的喧嚣不知何时早己散尽。夜色，像浓稠的墨汁，无声地浸染了整个紫宸殿。白日里那些喧天的锣鼓、震耳的道贺……所有的声浪与暗涌，都被这沉沉的黑暗吸食殆尽。

殿内只剩下我一人。

宫灯早己被宫女们小心地点燃，橘黄的光晕温柔地铺满内殿，将新糊的银红窗纱映得一片暖融。那些象征着良媛身份的海棠红宫装、繁复的钗环，被整齐地叠放在紫檀木的衣架上，在灯影下泛着沉静而内敛的光泽。